等到了碼頭以後，美娟的事情倒是辦得很順利。

  因為韓上雲他們幾個全穿著軍裝，碼頭上所有的人，無論是工作人員還是旅客，一個個低著頭，不敢拿正眼看他們。

  雖然這裏是法租界，歸洋人管，這些當兵的不能胡亂開槍。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前不久在老城廂大開殺戒，殺人如切菜，是如同凶神惡煞奪命鬼一般的人物，哪個不害怕呢？

  兩個勤務兵雙手提著三姨太仙冰的幾個大藤條箱子，空不出手來拿船票。而檢票員根本不管，看也不要看，揮揮手就讓他們幾個進去了。

  韓上雲留在最後麵，沒進檢票口，還在跟水生嘀嘀咕咕說個沒完，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麽。

  美娟生怕一會兒沒時間跟上雲叔說那句話，把娘交待的事情辦砸了。一著急，也不管那麽多了，過去拉了拉上雲叔，說道：

  “上雲叔，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講。”

  “哦？是嗎？美娟找我肯定是大事！”韓上雲朝水生眨眨眼，跟美娟走到一旁，彎下身來，把耳朵湊過去，“你說吧，美娟，上雲叔聽著哩。”

  “上雲叔，你這次去北京，隻帶我大哥回來上海，不要把我爹的太太帶回來。”

  韓上雲先是愣了一下，立刻猜出來是怎麽回事，馬上點點頭，答道：

  “好的。美娟，我聽明白了。回去跟你娘說，這話上雲叔記下了。我答應她盡力而為。”

  他用大手使勁握了一下美娟的小手，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回去，跟水生又說了幾句話，道了別，從檢票口進去，登船了。

  汽笛一聲長鳴，輪船駛離碼頭。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紅彤彤，油晃晃，仿佛一個發光的鹹鴨蛋，讓人禁不住想咬一口。這麽漂亮的太陽，這麽好的天氣，沒說的，韓上雲他們這一路順風順水，肯定能把正始接回來。

  水生心裏高興，輕鬆地拍了一下手，對女兒說道：

  “走，美娟，咱們現在該去買花了。”

  “是。爹。”

  美娟諾諾答應一聲。伸出小手來，讓爹的大手握著。不再像隻小鹿往前跑了，而是靠在爹身上。將兩隻鞋拖拉著地，慢吞吞地跟著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心裏巴望著會有奇跡發生：劈裏啪啦地，從天上掉下來好多好多賣花的攤子，仿佛大雨從天而降，那就好了。

  她跟著爹出了碼頭，來到馬路上。隻見爹的汽車就停在馬路對麵。滾地龍站在車頭，身體靠著車門，正在吸煙。就在汽車的後麵，幾乎是緊挨著後備箱，有一輛獨輪車。車上擺滿了一盆盆的玫瑰花，五顏六色，開得正爛漫。

  美娟以為出現了幻覺，抬手將眼睛使勁揉了揉，睜得大大的再看。沒錯，不是幻覺，真的有一輛賣花的獨輪車。

  那個賣花的小販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蠻高，赤著腳，戴一頂大草帽，伸著脖子看水生拉著美娟過馬路。

  等二人來到近前，朝他們鞠個躬，使勁咽口吐沫，叫了一聲：“顧先生好。”

  水生聽了納悶，問道：“小兄弟，你認得我麽？”

  瞎眼龍將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過來解釋道：

  “剛才等你們的時候，看見他推著一車花從我眼前經過。我就把他攔住。他說這一車花是別人訂的，他本來要送過去的。我就跟他講是顧先生要買花，讓他等等。他問我哪個顧先生？我告訴他當然是上海灘的顧先生了。所以他就一直等到現在。”

  水生聞言，朝賣花的小販笑笑，說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小兄弟貴姓？”

  賣花的小販向水生鞠躬，一臉誠惶誠恐，好像很口渴的樣子不停地咽吐沫，答道：“回顧先生話，我叫杜滿月。”

  水生看看杜滿月的獨輪車，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鴻盛水果行的時候，有一次戴春旺和徐正奎做局，讓他把一車婚宴水果送錯了地方，惹出來天大的麻煩，於是說道：

  “小杜，你這車花是別人訂的，我怎麽好耽誤你生意？你還是緊著給人家送去吧。我們找別的攤子買好了。”

  杜滿月連咽了幾口吐沫，解釋道：“顧先生，郵政碼頭這一帶隻有我們一家花房，沒有第二個攤子。”

  “哦？原來是這樣？”

  水生低頭去看美娟，見她紅著小臉，抿著嘴不講話。又抬頭看看瞎眼龍，見他呲著黃板牙隻是朝他笑。心裏明白了幾分，可是並不說破，就當從來沒人講過賣花攤子的事情。他繼續跟杜滿月說道：

  “小杜，我女兒想買花，所以這麽一大早跟我來碼頭。要不然，我先從你這裏買一盆花給她，省得她不開心。其餘的花你還是給人家送去。等明日你有功夫，再送一車花到竹菊坊來。你看這樣行不行？”

  杜滿月回答：“行。杜先生。”

  水生彎下腰問女兒：“美娟，你選哪一盆？”

  美娟一張小臉羞紅得仿佛開了好幾朵玫瑰花。她隨便用手一指，聲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樣：“就選這一盆啦。”

  “大小姐可真會選！這個品種叫香水玫瑰，除了我們花房，全法租界找不出第二個來。早晨沒有香味，傍晚的時候聞起來噴噴香的。”

  杜滿月根本沒看清楚美娟指的那一盆，隻因為香水玫瑰是車上最好的一盆花，他更願意選這一盆送給顧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從獨輪車上拿下那盆玫瑰，交給瞎眼龍。

  瞎眼龍接過去，仿佛捧著一個玻璃瓶子，輕手輕腳地放在汽車的後備箱裏。瞥見他的熟鐵棍，生怕路上顛簸碰著花盆，連忙用大毛巾纏上。

  “小杜，我今天來碼頭送朋友，身上沒帶錢。等明日你到竹菊坊來一起算給你，行不行？”水生問道。

  “行。顧先生。”杜滿月應諾一聲，又連咽了幾口吐沫。

  瞎眼龍給杜滿月講清楚竹菊坊怎麽走，然後駕駛汽車，載著父女二人回竹菊坊。

  水生和美娟一起坐在後排，他摟過女兒，對著她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美娟，待會兒回去告訴你娘，就說是我說的。聽說太太在北京給梅劇團寫新戲，每天忙得很，這次她十有八九不會回來。”

  美娟心突地一跳，小臉更紅了，怯生生地問道：“爹，是不是上雲叔跟你說啥話來？”

  “這事用不著你上雲叔跟我說。”水生笑著回答，“你早上一說要去碼頭，我就曉得怎麽回事了。嘿嘿。我不用數花瓣，也曉得你花落知多少。”

  “哦。”美娟失口叫一聲，將頭鑽進爹的懷裏，“爹，我是一著急才那樣說的，不是想騙你的。你別生我氣。”

  “怎麽會呢？啥時候爹也不會生你的氣。”水生把女兒摟得更緊些，“要不是你說要買花，我哪裏知道天底下還有聞起來噴噴香的香水玫瑰？咱們回頭把香水玫瑰栽滿花園洋房那邊的院子。等你大哥正始回來，看見滿院子的玫瑰花，肯定喜歡。我就說是你送給他的。”

  “爹，我大哥為啥不能住竹菊坊呢？”美娟問道。

  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水生，他脫口而出道：“對呀！他若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當然可以住在我們竹菊坊了。我早怎麽沒想到呢？幸虧你提醒了我。”

  他想了想，接著說道：

  “回去叫你娘把閣樓收拾出來給你大哥住。還要請香竹先生備齊筆墨紙硯，放在那裏，給他預備著。他可是文曲星下凡。咱們家現在從上到下連一張紙都沒有，那怎麽行？！”

  “爹，我有紙啊！若是我大哥要寫字用，我可以給他一張呀。”

  “一張？”水生哈哈大笑起來，“你大哥是文曲星，才幾歲就出口成章，嘩啦嘩啦，說起來沒個完。你想想，他要是寫起文章來，那得需要多少張紙？”

  “乖乖！”美娟吐了吐舌頭，“是不是比香竹先生用的紙還要多呢？”

  “那當然。”水生非常肯定地回答。

  “爹，我大哥長得啥樣？”

  水生搔了搔方腦殼：“這個我就不曉得了。他跟那個小杜歲數差不多，估計個頭也差不多高。”

  “那麽高！”美娟想起來她的頭才到小杜的腰間，驚歎了一聲。

  “那當然。”水生非常肯定地回答，好像他隔著車窗玻璃能看見正始一樣，“隻會比小杜更高些。”

  回到竹菊坊。

  美娟一下汽車，立刻變成一支離弦的箭，嗖地一下射進弄堂裏，像風一般跑回家中。

  見了她娘，顧不得喘口氣，啪啦啪啦竹筒倒豆子，把早晨碼頭的事情講了，又把爹要準備閣樓給大哥住的話也講了。

  “真的嗎？”幸福來得太突然，英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當然。”美娟學著爹的樣子回答。

  “謝天謝地！老天保佑！”英菊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虞媽在一旁陪著她一起哭，哭一聲念一聲佛。

  兩個人哭了一會子。

  英菊的椅子好像長出個刺來，突然紮了她一下，讓她猛地從椅子上蹦起來，失口嚷了一嗓子：“要命了，不能再耽擱了。咱們快去把閣樓收拾出來。”

  美娟說道：“娘，你著啥急啊？我大哥又不是明日回來。我聽爹說，最早也要兩個多禮拜呢。”

  “哎呀，兩個禮拜還不是一眨眼就過去了？閣樓上一塌糊塗的，根本住不了人。所有東西都要扔了，全換新的。這一來二去的，得需要多少天才能收拾完呢？趕早不趕晚。現在收拾我還怕來不及呢。”英菊炒蹦豆似的嘰裏呱啦說了一通。

  她說完扭頭向門口望望，那情形，好像她的兒子隨時都會出現在門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