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秘書把沈小乙帶了進來。

  韓上雲目光盯著他看了一會子。隻見他十八、九歲年紀。個子雖然不高，但是腰板筆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樹。再配上一身軍裝，頗有些英姿勃勃。臉上的皮膚黝黑，五官卻很清秀，尤其一雙眼睛，顧盼靈活，極為有神。

  沈小乙啪地打個立正，給朱虎敬個軍禮，嗓音清脆地說道：

  “報告司令。沈小乙報到。請指示。”

  朱虎站起來，過去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滿麵笑容地說道：“小乙，咱們今日兄弟見麵，沒有軍務，不用叫我司令。”

  “是。朱虎哥。”沈小乙清脆地答應一聲。

  朱虎指著韓上雲介紹道：

  “過來見見你上雲哥。顧先生兄弟裏麵扛把子的。上海灘新的煙土大王。年輕的時候靠一把彈弓敲碎天下玻璃，現在靠一把手槍打爛天下腦殼。我跟你講，上雲哥的槍法簡直神出鬼沒。就咱們整個軍營裏，也沒有哪個比得上他。有一回你上雲哥站在樹底下，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偏巧把鳥屎拉在他皮鞋上。他抬手就是一槍。你猜怎麽著？一公一母兩隻鳥，被他一發子彈穿糖葫蘆，全打下來了。”

  “我的天哪！上雲哥！百步穿鳥。”沈小乙失口叫了一聲，吐了吐舌頭。

  “你聽他瞎白話呢。什麽一公一母兩隻鳥？根本兩隻全是母的。”韓上雲哈哈大笑道，用手拍拍沙發，熱情地招呼道：“來。小乙。過來坐。”

  沈小乙過去，挨著韓上雲坐下，神情顯得極為恭敬，屁股隻沾著個小邊，基本上是懸空坐在沙發上。身體柔韌性非常好，依舊能把腰板挺得筆直。

  朱虎又給韓上雲介紹沈小乙：

  “上雲，你別看特務處三十多人，其實都是棒槌，真正會幹特務的隻有小乙一個。他是虹口陸軍士官學校特務科的畢業生，科班出身。無論收集情報、跟蹤盯梢，還是偵查綁架、暗殺下毒，他都是經過專業培訓，無不精通。更有一樣，非常人所及，那就是偽裝易容。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前一秒鍾還是沈小乙，眨眼就能變成一個老漢，或者老太太，甚至大姑娘。嗬嗬，保管你認不出來。”

  韓上雲聽完介紹，不由得將沈小乙重新打量一番，對他刮目相看。

  沈小乙雖然被朱虎這一通猛誇，卻沒有露出絲毫得意，依舊是一臉謙恭的表情，好像朱虎說的是別人，與他無關似的。

  朱虎笑嗬嗬地接著說道：“小乙，你不是有事要求上雲哥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不趁現在趕緊說說？”

  “是。朱虎哥。”沈小乙答應一聲，轉過頭來，麵對韓上雲，說道：

  “上雲哥，本來我是想從北京公幹回來以後，專程去拜訪你老人家的。沒想到咱們這麽有緣，今日就見了麵。那我就簡單說一說。”

  因為朱虎講了大家都是自家兄弟，沈小乙便毫無隱瞞，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原來特務處下麵有一個密查組，負責秘密調查國民革命軍中的共產黨。幹得都是鑽縫下蛆的辛苦活，組長又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所以朱虎和戴春土根本沒拿正眼瞧這個職位，便安排丘子義做了組長。

  沒想到卻被他幹的風生水起，利用這個小小的組長大撈油水。

  為什麽呢？因為他可以通過密查，懷疑張三李四是共產黨，再讓手下悄悄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張三李四，敲他們竹杠。而張三李四若是想擺脫嫌疑，就需要走他丘子義的門路，花錢消災。如此這般，白花花的大洋就大把大把地賺到了。

  朱虎和戴春土後悔當初走了眼，簡直腸子都悔青了，千方百計要把這個位子搶過來。

  先是戴春土利用職位之便，把丘子義的秘密調查報告改頭換麵，變成了他的調查報告，搶了功勞。然後朱虎借機嚴飭丘子義辦事不力，給與警告處分。

  後來丘子義立功心切，自以為抓了一條大魚，秘密報告王太愚是共產黨。

  恰逢王太愚被吳稚暉上調總政治部任秘書長。朱虎便派沈小乙偽裝成勤務兵，一路監視。

  結果監視了半天一無所獲。

  那王太愚根本是個書呆子，每日隻曉得看書寫書法，除了去過一回會樂裏書寓聽曲，連門都沒出過。另外，他是孫科介紹加入國民黨的。有這個背景，怎麽能隨便懷疑他是共產黨呢？

  還有這一回，校長效仿**的銀彈戰術，要拉攏馮玉祥再次倒戈，準備安排與這位鼎鼎大名的“倒戈將軍”在徐州會麵談判。因為馮玉祥逢人便講信仰三民主義。校長見人下菜碟，一定要打孫中山的牌。孫科自然是去不了的。所以校長點名要把王太愚列在陪同名單裏，參加談判團，同行去徐州。

  連校長都如此器重的人，怎麽可能是共產黨呢？純屬無稽之談。

  所以朱虎抓住這個機會，將丘子義停職查辦，以誣陷敲詐和索取收受賄賂等罪名將他軍法從事。

  如此這般，戴春土如願以償，當上了密查組代理組長。他現在已經曉得了這個小組長袖裏乾坤大的妙處，決心大幹一場。把密查組做得聲勢浩大，搞成一個真正的特務調查機構。

  他讓紅眼睛阿昌把恒泰號周圍的幾個院子全買下來，作為密查組上海站。任命紅眼睛阿昌做上海站站長。

  把沈小乙從總政治部調回來，任命為總教官，負責培訓特務的各項基本技能。

  又請朱虎把淞滬警備司令部的靶場擴建，配備先進設備，用於培訓特務射擊。

  說到這裏，沈小乙喝口水，潤潤喉嚨，態度誠懇地說道：

  “論起打槍來，朱虎哥和春土哥不約而同地想起你老人家。上海灘的那摩溫！說你十槍正中靶心，中間隻有一個彈孔，穿糖葫蘆神乎技也。上雲哥，若是你能去靶場教射擊，那我們密查組的特務就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了。”

  沈小乙前麵說了那麽多，韓上雲全不感興趣。唯獨最後這一樣，實在搔到了他的癢處。

  “你們的靶場擴建好了嗎？”韓上雲問道。

  朱虎答道：“正在抓緊施工呢。這回資金充裕得很，我們仿效虹口士官學校靶場的樣子，室內靶場、露天射擊場，手槍、步槍、機槍訓練，應有盡有。等你們從北京回來，室內靶場就應該擴建完工，可以使用了。其餘的設施還要等一年。”

  “行。我去給你們做射擊教官。”韓上雲答道。

  原來阮文魁管巡捕房靶場的時候，他一個禮拜總要去個兩三次，每次要呆上大半天，過足了癮才走。相比於野外打獵，靶場射擊非常安靜，讓他的身體更敏感。可以感受到空氣阻力和光線變化的微妙之處，槍支每次射擊以後的後坐力細微差別，還有手指扣動扳機毫厘之間的力度。

  後來阮文魁被洋人調回安南。靶場歸了老頭子管理。水生哥便不要他去靶場打槍了。他不願意老頭子因為他有個神槍手兄弟而處處提防自己。

  所以從那時起，韓上雲再也沒去過靶場。

  另外還有小虎和孝龍那倆孩子，一年書就犯困，整日纏著他學打槍。他實在拗不過，就找來幾把長槍短槍給他們倆拆了裝，裝了拆，先教他們熟悉槍械。然後再教他們握槍，瞄準，扣扳機。已經教了兩年多，也到時候該教他們實彈射擊了。

  所以聽他們請自己去靶場做射擊教官，他正中下懷，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朱虎見韓上雲連個磕巴都不打便答應下來，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到辦公室外間，讓秘書取出一套軍裝，拿回來，交給韓上雲。

  “上雲，這身少校軍服你先穿上，以後進出靶場方便。你不是要去北京接正始嗎？這身軍裝一穿，我再給你派兩個勤務兵隨行，保證你一路暢通無阻，馬到成功。”

  韓上雲於是站起身來，脫了西裝外套，把軍裝上衣穿上，有點肥，將武裝帶紮緊些，就合適了。

  朱虎看他穿上軍裝儀表堂堂，翹起大拇指來，稱讚道：“上雲，你穿軍裝好威風。我們淞滬警備司令部滿打滿算，也沒有你這樣瀟灑的人物。”

  沈小乙在一旁幫襯道：“要我說啊，咱們整個大軍裏麵也沒有上雲哥這樣的一表人才。”

  韓上雲向朱虎拱拱手：“朱虎兄，多謝你美意。軍裝我收下了。你說的有理，穿著它去北京一路上確實方便。”

  朱虎笑道：“謝我幹啥？你現在是我們的射擊教官，本來就該穿這身軍裝的。”

  韓上雲扭頭問沈小乙：“小乙，你打算何時動身去北京？”

  沈小乙答道：“我全聽你的。上雲哥，你想啥時走，我就跟你啥時走。”

  “哦？你不是有特使任務麽？”韓上雲不解地問道。

  “特使的任務簡單，”沈小乙笑著解釋，“他們兩邊早就通過密電勾兌好了。沒問題。我這次去隻是見少帥，把支票和文書交給他就行了。”沈小乙用手比劃一下公文包的形狀，“拎個包就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啥時候動身由你定，上雲哥。”

  韓上雲點點頭，說道：“水生哥著急得很。我看幹脆後天走，你說行嗎？”

  “行。沒問題。上雲哥。”沈小乙脆生生地答道。

  韓上雲見去北京的事情妥了，又想起五顏六色的褚筱庵來，於是向朱虎問道：“朱虎兄，你上次跟我說要找個會洋文的警察，找到沒有？”

  原來洋人經常越界修路，把租界的大馬路修到租界外麵來，沿著越界馬路開發地產賺錢，還派巡捕在越界馬路上巡邏。這是個曆史問題了，以滬西的情況最為嚴重。朱虎為了宣示管轄權，派自己的警察接管越界馬路的治安巡邏，因此經常跟洋人發生衝突。所以他急需找一個善於和洋人打交道的警察。

  朱虎搖搖頭：“哪這麽容易！到現在還沒找到呢。”

  “我那邊倒有個人，是個對付洋人的行家，做你這事情綽綽有餘。也是咱們自家兄弟，名字叫褚筱庵。從法國留洋回來的。以前在法國郵政局做臨時代辦，現在洋人回來擠了他的位子。整日無聊，跑到我那裏抽雪茄煙。不過，以他那樣的背景，當個警察是太失身份了。怎麽也要給他一個警察局副局長的名頭，我才好跟他開口。”韓上雲說道。

  朱虎答道：“既然是咱們自家兄弟，那我幹脆成立一個滬西警察分局，讓他做這個分局長好了。”

  “如此最好不過了。我回去就跟他講。讓他來找你。你們倆見麵再談。”

  韓上雲說完，起身要告辭。

  “我不敢久留。就此告辭。水生哥那邊還等著我回話呢。”

  沈小乙連忙站起來，說道：“上雲哥，我久仰顧先生大名，傾慕已久。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讓我見他老人家一麵？了卻我一個大心願。”

  韓上雲心想反正也要和他一起去北京，現在讓水生見見他，倒也沒甚麽不妥之處，於是答應道：

  “好。我帶你去見水生哥。”

  沈小乙幫韓上雲拿著西裝外套。兩個人辭別朱虎，離開淞滬警備司令部，一起上了韓上雲的汽車。一路飛馳，回到竹菊坊。

  韓上雲帶著沈小乙來到香竹房裏，見了水生。

  水生請二人坐下，叫老媽子奉茶。

  他看著韓上雲身上的軍裝，皺著眉頭問道：“上雲，你怎麽穿起軍裝來了？咋回事？”

  韓上雲便把在朱虎那裏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給水生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水生聽完，倒沒說什麽，卻瞥了一眼沈小乙。

  那沈小乙自從進了屋，見水生如同見了偶像一般，全沒了一點機靈勁，兩眼發直，手足無措，隻覺得口幹舌燥，一個勁兒地咽吐沫。

  水生把目光收回來，眼睛盯著韓上雲身上的軍裝，若有所思地問道：

  “上雲，你準備和小乙一樣，穿著軍裝去北京麽？”

  “是想穿軍裝去的，水生哥。等明天我再給小紹興弄身軍裝，也讓他穿上。到時候我們全穿著軍裝，一路暢通無阻，省得麻煩。”韓上雲解釋道。

  “嗯。都穿著軍裝也好。”

  水生點點頭，心裏突然有了個主意。

  他把韓上雲拉到一旁，小聲說道：

  “上雲，你也曉得太太那脾氣，若是認了死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所以你們這次去北京，一定要好言好語央求她，把她當個菩薩燒香跪拜。她回不回來無所謂，隻要她能同意正始回來就行。明白了麽？”

  “是，水生哥。明白了。”

  “可是萬一你們好話說盡，太太還是不讓正始回來。那你也得想辦法，非把他弄回來不可。”

  韓上雲不由得麵露難色，問道：“水生哥，太太若是不同意，那我能用什麽辦法呢？”

  水生伸手揪了揪韓上雲身上的軍裝，壓低了嗓子答道：

  “綁票！橫豎你們穿著軍裝呢，方便行事。實在沒轍了，你們綁票也要把正始給我弄回來。明白了麽？”

  韓上雲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答道：

  “是，水生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