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竹剛才見水生低著頭的樣子，還以為劉大白的這篇文章又讓他傷心了。沒想到他原來是聽講道理聽得入了迷，還要她繼續念下去，把道理講明白。

  她於是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仿佛往日說書賣關子那樣，對水生說道：

  “瞧你！又來了。你以為這是說書呢？人家說一段賣個關子，你非纏著人家繼續說下去不可？我跟你講，咱們這是學認字呢！已經有這麽多字了，足夠你們兩個學一陣子的。”

  水生辯解道：“香竹先生，我不是要你教後麵的字，我隻是想弄明白他們革命的道理，所以才讓你念下去。”

  香竹朝他使個眼色，答道：

  “剩下的咱們回頭再念嘛！眼下好不容易你和美娟都吃飽了，我要抓緊時間教認字。要不然一會兒你們又餓了要吃東西，那今天就什麽也學不成了。”

  水生隻得點頭答應道：“是。香竹先生，那我們就先學認字。”

  香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從筆筒裏拿出兩隻毛筆來，給水生和美娟遞過去，說道：

  “你們把筆拿好。以前學認字都是先讀後寫。今日我想換個法子。因為漢字是象形文字，原本就是畫，非要會寫了才能記住。所以咱們先學寫字，然後再學念。好不好？”

  原來漢字就是畫！美娟想起香竹先生剛才說她寫字像畫畫，立刻興高采烈起來，問道：“香竹先生，照你這樣講，那我把字寫成畫是對的了？”

  香竹抿著嘴笑道：“當然是對的了！畫畫沒問題。隻不過不能亂畫，一個字有一個字的筆畫，筆畫錯了字就錯了。”

  “好嘞。”美娟頓時興趣高漲，連忙把毛筆拿好，擺出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水生見女兒已經拿好了筆，也趕緊一把抓住毛筆，握得緊緊的，看樣子好像生怕毛筆變成小鳥從手裏飛走似的。

  香竹瞧他們兩個握筆的姿勢，一個像拿著根棒棒糖，另一個仿佛握著一把水果刀。心想若是教他們五指執筆法，恐怕要頗費些功夫。這一天時間光學怎麽握筆也不夠用。萬一他們沒了興趣寫字咋辦？不如因勢利導，先把鴨子趕上架再說。

  她於是說道：“老天爺！瞧你們兩個握筆的架勢，一看就是寫書法的天才。你們若是寫不好字，不能怪別的，隻能怪我這老師沒能耐了。”

  父女二人聽了香竹這一頓猛誇，多少有些招架不住。

  那美娟學了一年多認字，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誇獎。每到她提筆寫字，先生便搖頭歎氣，看上去像是要活活被她氣死一樣，搞得她對寫字沒了一點兒興趣。而香竹先生竟然誇她是天才，有沒有搞錯？

  而水生更是出娘胎頭一次拿毛筆，哪曉得什麽握筆的姿勢，隻是胡亂一抓拿在手裏，像握著水果刀。怎麽回事？竟然拿對了？

  他們兩個愣愣地看著香竹，似乎不相信她的話。

  香竹向美娟解釋道：“古時候有個大書法家名叫王羲之的，因為寫得太好了，後來的人學他的書法，尊他為書聖。他就是用兩根手指拿筆的，叫做‘二指單鉤法’。你瞧瞧你，一拿筆就不凡，跟書聖一個樣，怎麽能寫不好呢？”

  真的？以前的先生總說我拿筆像捏著棒棒糖，寫不好字，非要我用五根手指頭拿筆。我怎麽也學不會。我還以為自己笨呢，原來我跟書聖拿筆的姿勢一樣。嘁！都怪以前的先生不懂，而香竹先生就懂。怪不得她的字寫得這麽好看呢。她什麽都懂。

  不過，美娟多少還有些懷疑，因為以前這樣拿筆學寫字，有兩個大問題困擾她，於是問道：

  “可是香竹先生，我用兩根手指拿筆，經常會掉下來，怎麽辦？”

  “筆掉了你再拿起來就是了。寫得時間長了，習慣了就不掉筆了。”香竹回答道。

  哦？原來如此？美娟備受鼓舞，接著問道：

  “可是香竹先生，筆一掉在紙上就弄成一大灘黑墨疙瘩，怎麽辦？”

  “那就換一張紙唄。”

  哦？這麽簡單？美娟簡直對香竹先生崇拜得五體投地。

  她百分之百相信，自己跟著她學，一定能把字寫好，寫得跟她一樣好看。於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緊閉嘴唇，一臉肅然，決心從今天開始，努力成為書法家。

  水生見香竹口吐蓮花，把美娟捧上了天，搞得小家夥收起了玩樂之心，要認真學寫字，打心眼裏佩服香竹的手段。

  不過他還有一事不明，好奇地問道：“香竹先生，既然說了半天，兩根手指拿筆才是對的。那我這樣拿筆，跟手裏握著水果刀一樣，怎麽也是對的呢？”

  香竹朝他眨眨眼睛，莞爾一笑，答道：

  “水生哥，你的握筆姿勢更厲害了，叫‘握管法’。發明中國字的祖師爺倉頡就是這樣拿筆的。想想，你跟倉頡他老人家握筆的姿勢一樣，以後寫起字來還了得麽？”

  丟他娘！原來我拿筆的姿勢這麽厲害！水生摸了摸方腦殼，立刻對自己學寫字信心十足。“握管法”！寫字的老祖宗握筆跟我拿水果刀一個樣。真他娘的厲害了。想不到我拿水果刀削了這麽多年果皮，原來就是為寫字做準備呢！

  他於是像女兒那樣坐直了身體，一臉肅然，摩拳擦掌，覺得自己這輩子怎麽也能寫出百八十字來。

  香竹瞧瞧自己的兩個學生。一個從來沒寫過字，另一個一年隻學會了四個字。二人本來對寫字視如畏途，找各種借口拖延。現在被自己隻用三言兩語，便鼓動得信心爆棚，躍躍欲試。她心裏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對自己頭一回當老師非常滿意，別提多高興了。

  “好！咱們今天就學‘勞工神聖’四個字。”

  她拿起一支提鬥筆來，蘸飽了墨，在紙上寫了‘勞工神聖’四個字。每個字都有巴掌大小，好讓水生和美娟看得清清楚楚。

  她放下筆，用手指著第一個“勞”字，給他們解釋道：

  “這個勞字由三張畫組成。下麵這張畫，兩筆，畫的是一個人彎腰幹活，表示勞作。中間那張畫，三筆，畫的是一個屋頂，表示生活。上麵這張畫，一共八筆，畫的是兩團火，表示溫暖和希望。意思是說，一個人要辛勤勞作，才能生活美好、充滿希望。所以勞字必須要這樣寫。”

  經過這樣一番解釋，水生和美娟很容易就把勞字認識了，字的筆畫也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字隻要記住了筆畫，寫起來就能有條不紊，毫不費力。

  沒有一會兒工夫，兩個人就把勞字記牢了，既會寫，又會讀。

  接著學第二個字。一看原來是“工”字。根本早就認得的。水生都會講。一共三筆。上麵一橫代表天，下麵一橫代表地，中間一豎代表人。盤古開天辟地，是第一個工人。簡直小菜一碟，眨眼間就學會了。

  好家夥！原來跟香竹先生學認字這麽容易！

  水生和美娟相視一笑，擼胳膊挽袖子，拍著書案，大呼小叫著要學第三個字。

  不料這一次有難度了。

  但是也難不住香竹先生。“神”字左右兩張畫，解釋半天說不清楚。她靈機一動，想起小篆的寫法，把這個字的篆書寫了一遍，解釋道：

  “左邊的畫是個供桌或者祭台的形狀，右邊那張畫是閃電的樣子。天空的閃電在古人看來是神跡，要用供桌或祭台供奉和祭拜神靈，所以神字最初是這樣寫的，後來演變成現在的寫法。”

  用篆字的寫法總算把“神”字說明白了。

  隻是字的筆畫有點多，水生和美娟折騰了好些遍，頗費了許多張宣紙，這才記住了。

  這期間英菊來過兩次。她做好了午飯，喊他們去吃。可是沒想到父女兩個學寫字正上癮呢，連飯都顧不上吃了。特別是美娟那丫頭，學了這麽老半天，竟然一次也沒喊餓，實在令她大惑不解，不曉得香竹用了什麽靈丹妙藥，還是施了什麽法術，那孩子學認字怎麽不鬧著吃東西了呢？

  最後再學“聖”字，感覺容易多了。

  “一共三張畫。上麵兩張畫，左邊畫的是耳，右邊畫的是口，表示聰明。下麵一張畫是個王，表示尊貴。又聰明又尊貴，所以聖字這樣寫。你們把這個字聖字學會了，可算是占了大便宜了。為什麽這樣講呢？因為這一個字其實是三個字，耳、口、王。學會一個等於學會三個，豈不是撿了大便宜麽？”

  乖乖！一個頂三個，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

  美娟頓時興趣盎然，屏氣凝神，集中精力，隻一會兒功夫，便學會了這個能讓人撿到大便宜的“聖”字。

  一天下來，她跟著香竹先生竟然一口氣學會了四個字，相當於過去一年學的還不止呢。因為聖字一個頂三個，等於她一天學會了七個字呢。

  美娟學完了聖字，肚子咕嚕一叫，終於感到餓了。

  她跟香竹先生和爹打個招呼，把她寫過字的宣紙卷成一大團，抱在懷裏，一溜煙跑回家。進門就喊：“娘！快來看我寫的字。”然後便嚷嚷肚子餓了，要吃東西。

  英菊叫虞媽給她把飯菜熱了端上來。

  她自己坐在一旁，拿過女兒那一大團宣紙來，一張一張地打開來看，看一張念一聲佛。見女兒寫了這麽多字，筆畫橫平豎直，有模有樣，每個字寫得都像是個字，而不是以前那樣的黑墨疙瘩，直喜得她眼淚都流出來。

  “老天爺！你一天就學了這麽多字？這是多少個呀？娘都數不過來了。”

  “勞工神聖！一共四個字。哦，不對。應該是七個字。最後一個字頂三個字。”美娟一邊吃一邊回答。

  “老天爺！你去年一年才學了四個字。今天一天就學了七個字？”英菊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娘，我跟你講，香竹先生什麽都懂。我一拿筆，她就曉得我是個寫字的天才。結果我一天就學會了七個字。現在你曉得了吧？過去我學不好，根本不賴我，全賴先生教的不好。”美娟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香竹可真是活菩薩呦！”英菊失口叫了一聲。

  自從上一次香竹回去一樹桂花館，不曉得用了什麽法術，那個賤人花四寶便莫名其妙地死了。水生沒了狐狸精糾纏，終於回來竹菊坊，結束了一家人惶恐不安的日子。英菊便認定這個香竹非同一般，對她多了十二分的尊敬。

  今日香竹又顯出手段，先把水生從靈堂弄出來，然後又教他們父女兩個學認字。隻用一天功夫，美娟就學會了七個字，比過去一年還多。

  有這麽大的法術，啥也甭說了，她肯定是個菩薩。英菊簡直對香竹敬若神明。

  美娟吃完了飯，感覺有些累，過去在法式長沙發上一躺，對她娘說道：

  “娘。我先打個盹。一會兒想著叫醒我。我再去香竹先生那裏學。”

  “好。你睡吧。過會兒我叫醒你。”英菊答道，充滿愛憐地看著女兒。

  美娟躺在沙發上，忽然想起自己剛才還要去找爹玩劃船呢，不由得笑了，心道：騎在爹的背上玩什麽劃船。真是小孩子把戲！

  現在她明白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學寫字了。每個字都是由幾張畫組成的，經香竹先生一講，一下子就能記住。而且每個字裏麵都藏著一個大道理，學會一個字等於明白了一個大道理。簡直太神奇了。

  “勞工神聖”，嗯，我全學會了。

  美娟想著想著便睡著了。睡覺的時候嘴角還笑著呢。

  經過了這一天，她仿佛忽地一下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