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覺醒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2784
  廳堂的另一側是香竹給水生說書的地方,牆邊放著一個樟木箱子,香竹把《覺醒》周刊的每一期都小心收藏在裏麵,時不時拿出來翻閱。

  她最喜歡讀上麵的連載文章“大白問答”,用的是一問一答的形式,無論什麽事情,再深奧的大道理,都能用大白話說的透透的,讓人一看就明白。

  隻可惜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因為國民黨在上海灘大開殺戒,屠殺抓捕共產黨人,掀起血雨腥風之後,《滬報》刊登啟示,宣布《覺醒》周刊因故停刊。

  寫文章的劉大白,香竹也見過的。有一次陳一清帶著他來竹菊坊,因為《滬報》受到北洋軍閥的子彈威脅,來請水生幫忙。印象裏,劉大白文質彬彬,一雙眼睛尤其清澈而透明,仿佛能看穿一切虛偽和醜惡,讓香竹都不敢和他對視,隻說了一句話便躲開了。

  現在陳一清和星火都被打死了,她很擔心劉大白的安危。可是水生亂成那個樣子,她又不敢問。她猜測劉大白也被他們打死了,要不然怎麽停刊了呢?想到劉大白也死了,她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怕被水生看見,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從下麵抽出一張報紙,不用看也知道來這一期寫的是“勞工神聖”。這篇文章她再熟悉不過了,從頭到尾幾乎能背下來,用來做教材正合適。

  她把這張報紙拿在手裏,轉身回到書案旁,站在水生和美娟對麵,把手中的報紙晃了晃,說道:

  “新教材來了。《覺醒》周刊的連載文章‘大白問答’。裏麵說的是咱們現在的事情,全是大白話,一聽就懂。念起來也順口,每個字都沒有抹胡椒,舌頭不會發麻。咱們就學這個。好不好?”

  水生知道“大白問答”,以前每一期報紙香竹都念給他聽,用這個做教材教他們認字,他當即點頭同意,答應一聲:“好。”

  美娟聽爹說了“好”,連忙學著爹的樣子,也點點頭,說一聲:“好。”

  香竹盯著他們看了兩眼,突然從書案上抄起厚厚的鎮尺,耀武揚威地晃了晃,板著臉說道:

  “既然你們兩個都願意學‘大白問答’。那咱們有言在先,先定好規矩,學認字的時候不許吃東西,不許咳嗽,不許喝水,不許玩耍,否則先生就要打手板。聽明白了沒有?”

  水生瞧一眼如同板磚一般硬邦邦的鎮尺,倒吸一口涼氣,忙不迭地答應道:“是。香竹先生。聽明白了。”

  美娟連忙把兩隻小手藏在背後,嘟著小嘴跟著說了一句:“是。香竹先生。聽明白了。”

  香竹放下鎮尺,打開報紙,說道:“我先把文章念一遍,讓你們曉得大概意思,然後咱們再一個字一個字的學。好不好?”

  水生和美娟不約而同地偷偷瞟一眼鎮尺,然後齊聲答道:“好。香竹先生。”

  香竹照著文章大聲地念了起來:

  “《勞工神聖》

  工人在世界上是最苦的,而我們中國工人比外國工人還要苦。這是什麽道理呢?就因為外國工人略微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我們中國工人還不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

  我們印這個報紙,名字叫《覺醒》,就是想我們中國工人從昏睡中醒過來,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

  這第一件應該曉得的事情,就是‘勞工神聖’。

  為什麽說‘勞工神聖呢’?

  我們先要搞清楚勞工是什麽?勞工的意思是勞動的人,做工的人。工人,農民,還有汗珠子摔八瓣辛苦討生活的勞苦大眾,都是勞工,也可以叫勞動者。

  我們吃的糧食,住的房屋,穿的衣裳,全都是勞工做出來的。若是沒有他們的勞動,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活不下去。人沒有糧食會被餓死,沒有衣裳和房子會被凍死。所以說‘勞工神聖’。

  如此說來,‘勞工神聖’本來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在我們這個社會裏,勞工卻一點兒也不神聖。他們是窮人、下等人。那些不勞而獲的人反倒成了富人、上等人。

  富人不勞一點力,不做一點工,反而吃得很闊,住得很闊,衣服也穿得很闊。這還不算,他們還要把勞工踩在腳底下欺壓剝削,不當人看待。

  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社會難道不是黑白混淆,是非顛倒了麽?”

  香竹念到這裏停下來,看看水生和美娟,問道:

  “咱們第一課先學這些吧?已經有五百字了。按照美娟一年學四個字的進度,足夠她學一百多年的了。”

  水生仿佛聽得入了迷,一臉沉思,似乎沒聽見香竹的問話,故而沒有搭腔。

  而美娟則嚇得小臉都白了。娘唉!要學一百多年!她屁股一滑從椅子上溜下來,去食盒裏拿了兩個五香豆,放進嘴裏,緩解一下緊張。然後偷偷瞥一眼爹,想看看他什麽態度。

  心裏盤算著,若是爹也不想學了呢,她一會兒回去書案那邊,可以隨便搞些意外事件出來,攪和一下。

  比如書案上那個漂亮的玻璃筆筒,看著像個洋貨,估計很值錢,可以裝作不小心把它打碎了。還有那個瓷器筆洗,顏色綠油油的閃亮光,上麵刻著竹節,肯定是香竹先生的最愛,也可以裝作不小心把它打碎了。

  香竹先生肯定會惱火,說不定還會發脾氣,一賭氣不教他們了。這樣一來,正好可以不學認字了。她就可以和爹玩劃船,看看爹後背上的傷疤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慢慢嚼著兩粒五香豆,一邊吃,一邊觀察爹臉上的表情。可是爹還是那個若有所思的樣子,不曉得在想什麽。她拿不定主意了,隻得慢吞吞地回來,依舊坐在椅子上,將身體靠著爹。

  香竹以前很少看見水生低頭想事情,不曉得今日出了什麽情況。又不敢問,生怕打擾了他,惹得他焦躁起來。隻得耐下心來慢慢等他把事情想完。

  水生到底在想什麽呢?

  原來這篇文章香竹以前也給他念過的,當時聽了隻覺得有道理,並沒有真正往心裏去。現在情況有了變化,因為星火死了,他再聽這篇文章,感覺與以前大不一樣。並不是惹得他想起星火,而是讓他明白了星火為什麽會成為星火。

  他從來沒見過第二個人像星火那樣熱愛勞動的。無論幹什麽活,推糞車、扛大包、燒老虎灶,再臭再苦再累,他都以他的方式幹得津津有味,充滿樂趣,從來不知疲倦。等後來拉上了黃包車,邁開快腳甩起飛毛腿,像風一樣飛過大街小巷,他更是快樂得仿佛成了神仙。

  星火告訴他,勞動是可以讓人感到快樂的。

  水生自己也深有體會。當初他在三叉港,劃著小舢板捕魚,風裏來雨裏去蠻辛苦,可是滿載而歸的時候,特別是捕獲一條大魚的時候,別提有多開心了。後來在土地廟擺攤賣水果,雜耍似的用海盜牌水果刀削下一整根果皮,引得眾人喝彩,然後一會兒工夫把籃子裏的水果全賣光,他也是非常快樂的。

  可是,為什麽勞動卻成了誰也不願意做的事情呢?

  正如文章所說的那樣,因為這個社會沒有公平和正義,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勞動的人生產了吃的、穿的、住的,可是他們自己卻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房子住,還被富人踩在腳下欺負。所以對他們而言,勞動沒有快樂,隻有痛苦。

  星火告訴過他,必須要用革命推翻富人的統治,消滅剝削和壓迫,改天換地,建立公平正義的社會。讓人人都成為勞動者,靠自己的勞動吃飯,有地位受尊重,真正做到“勞工神聖”。隻有到那個時候,勞動才能是快樂的。

  水生似乎明白了星火為什麽要當共產黨,為什麽要帶領苦力工人們鬧革命的原因。

  可是他想知道“大白問答”究竟是怎麽說的,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樣,於是抬起頭來問道:

  “香竹先生,你怎麽不念了?拜托了,我還想繼續聽下去,看他後麵是怎麽講的。請你再接著念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