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竹又回想起來自己在一樹桂花館最後那些日子，水生答應要把她接去竹菊坊說書，她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盼星星盼月亮，度日如年備受煎熬的情形，禁不住又哭了一會子。

  這一切都過去了。

  她立起身來，去房間的四個角把香爐裏燃盡的香續上。自從水生把她接到竹菊坊以後，她便有了在屋子裏焚香的習慣。時時刻刻讓這幢房子煙霧繚繞，香氣彌漫每一個角落。這個嶄新的世界宛若仙境，徹底割斷了過去，是她的精神家園。

  相比於她的肉體，她的精神是純淨的，猶如空中飄渺的青煙一般，清澈而透明，配得上她對水生的愛。

  香竹厭惡自己的肉體，讓她覺得肮髒不堪，給水生碰一下都會讓她羞愧。

  至今為止，她和水生從未有過肌膚之親。

  曾經有過幾次，她幾乎遏製不住衝動，就像剛才那樣，渴望被水生擁進懷裏，渴望得到水生的愛撫。然而到了最後時刻，她會突然覺得自己無恥，覺得那樣做就會褻瀆了她的愛情，刹那間喪失了勇氣，隻能找個借口落荒而逃。

  往事不堪回首。

  每次回憶都會讓她恐懼，讓她更厭惡自己的肉體。

  我隻用精神愛水生哥。我的精神是純潔的，可以用來愛他。香竹在心裏暗暗發誓。剛才是最後一次想讓他抱我，以後再也不要有非分之想了。

  賭了這個誓以後，她的心情平靜下來，不再恐懼和緊張。她現在可以上樓去臥室了。雖然平生第一次有個她愛的男人睡在她床上，但是她的意誌力足夠強大，相信可以控製自己的一切，包括衝動和欲望。

  香竹輕手輕腳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臥室。

  水生在她床上睡得正酣，長長的身體側臥著，宛如山脈綿延起伏，從床頭橫亙到床尾。

  香竹悄悄地上了床，在水生的一雙大腳旁邊找個位置，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像隻貓一樣躺下。

  水生龐大的身軀擋著她，讓她想起閣樓上那隻盛滿辣椒的竹筐。隻是這一次不用擔心有人會一腳踢開竹筐，把她揪起來，欺負她折磨她，把她扔進苦難中。她藏在這個像山一樣的竹筐後麵是絕對安全的，以後永遠不用再擔心什麽。

  她的幾個仇人，大肚皮肥春繡、獨耳蜈蚣、瘦蟑螂，早已命喪黃泉。她從來沒有跟水生講過銀樓的事情。可是老天有眼，那三個惡棍也是水生哥的仇人。水生哥用計謀幹掉了他們，給自己報了仇，也給她報了仇。這不是老天爺給苦命的三女子安排的麽？

  而那個讓她受盡欺辱與折磨的花四寶，竟敢把水生哥從她手裏搶走，被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一命嗚呼死了。

  隻剩下一個老頭子了。

  不過，因為有水生在，他是不會把爪子伸進竹菊坊的。另外他剛殺了星火，惹惱了水生哥，說不定哪天，水生哥一怒之下就結果了他的性命。

  等老頭子一死，她的生命中就再沒有危險，再沒有苦難了。

  即便有了也不怕，因為有水生保護著她呢。

  香竹挨著水生的大腳剛躺下，便覺一陣困意襲來，連個哈欠都沒打，甜甜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水生依舊躺在床上酣睡，懷裏抱著個枕頭。香竹見了，微微一笑，心想說不定水生哥把枕頭當成我了，所以抱得那樣緊。

  她像隻貓一樣敏捷地跳下床，悄無聲息地跑進盥洗室。梳妝打扮了一番，然後急急忙忙去找英菊。

  見了英菊，香竹告訴她水生昨天晚上終於走出星火的靈堂，去她房裏休息，一直睡到現在。

  英菊聞言，吃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砸了腳麵，仿佛虞媽一樣念起佛來。

  這麽多天，水生把自己關在靈堂，不吃也不睡，簡直把她愁死了。她擔心水生的身體剛好，若是再這麽折騰下去，非出大問題不可。她整日像個熱鍋上的螞蟻急的亂轉，可是卻想不出法子能讓水生出了靈堂。

  謝天謝地！終於把他給弄出來了。

  她朝著香竹一口一個活菩薩亂叫，問道：“我的活菩薩！你用了什麽法子讓他離開靈堂的？”

  “不是我的原因，是他自己離開靈堂跑到我房裏去的。”香竹微笑著解釋道，“不過，我倒是有個法子讓他一直呆在我那裏，不回靈堂去。”

  “我的活菩薩！快說說看，你有甚麽法子？”英菊迫不及待地問。

  “我跟他講好了教他認字寫字，學《千字文》。這樣他就能呆在我那裏了。不過，我擔心他沒有耐心，萬一焦躁起來，以後再想拿這個圈住他就不容易了。所以我一大早來找你，想問問你，你不是那日想讓我教美娟《千字文》嗎？能不能也讓她去我那裏，跟她爹一起學？”香竹問道。

  “我的活菩薩！真真好主意！有美娟在旁邊，她爹管保有耐心。”英菊用崇拜的目光望著香竹，“我怎麽就沒想到呢？美娟是他的開心鑰匙。他們兩個一玩就是大半天，讓女兒騎在背上劃船，咯咯咯地隻顧笑。你這個辦法肯定能行！”

  英菊連忙喊來虞媽。兩個人手忙腳亂一通忙活，給美娟穿好衣服。又準備了各種各樣的吃食，裝了兩盒子。原來美娟貪玩，一到讓她學認字的時候，她就會突然餓得了不得，跑到廚房要吃東西，以這個辦法拖延。直到時間過了，教書先生走了為止。

  臨出門，英菊還是不放心，又拉著美娟，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一通。

  美娟一句也沒聽進耳朵裏，忽閃著大眼睛，假裝成聽話的樣子，一個勁兒地點頭。

  其實心裏想的隻是待會兒一頭撲進爹的懷裏，讓他用胡子給自己的臉蛋蹭癢癢。然後假裝被弄痛了，哭上一鼻子。這樣一來，爹就會心疼她，為了不讓她哭，心甘情願的趴在沙發上，讓她騎在後背上玩劃船。

  英菊似乎看穿了女兒的小心思，兀自拉著她的手說道：“不許讓爹用胡子紮你的臉蛋，然後假裝哭。聽到沒有？”

  美娟嘟起嘴答道：“聽到啦。”

  英菊繼續嘮叨著：“也不許騎在爹的背上玩劃船！爹的後背上全是傷疤，你若是給他弄破了，就再也好不了了。聽到沒有？”

  爹的後背上全是傷疤？！美娟還是頭回聽說。她從來沒見過爹的後背啥樣子，禁不住好奇，問道：

  “娘，為啥我爹的後背上全是傷疤呢？”

  英菊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搪塞道：“你甭管那麽多。反正不許騎在爹的背上玩劃船！聽到沒有？”

  “聽到啦。”美娟嘟著小嘴回答。

  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許是娘又嚇唬我呢。待會兒一定要看看爹的後背到底咋回事。

  香竹領著她們母女兩個出了院子，回到自己房裏。

  剛進了廳堂，香竹的老媽子便急忙迎上來，小聲說道：“顧先生還睡著哩。”

  英菊聞言，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轉頭看著香竹說道：

  “我的活菩薩！天可憐見。他這些日子都沒怎麽睡覺了。讓他接著睡吧。我和美娟先回去。待會兒等他醒了，你再去叫我們。”

  說完拉起美娟的手就要走。

  美娟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嘟著嘴說“不嘛”，將身子擰成麻花，想把小手從娘的手裏掙脫出來，不料卻被娘攥得更緊了。

  她沒辦法，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賴不起來。

  香竹蹲下身摟住美娟，對英菊說道：“英菊姐，你讓美娟留下吧。我先教她認字。待會兒等她爹醒了再一起教他們兩個。”

  她又對美娟說：“待會兒我們兩個小聲點兒，不要把爹吵醒了。好不好？”

  美娟緊閉著小嘴，一聲不出，衝香竹使勁點點頭。

  她仰臉朝著她娘，用手指指自己的小嘴，然後使勁擺了擺手，意思是“我保證一句話不說。”

  英菊被她的樣子逗笑了，隻得讓她留下來，兀自先去了。

  香竹從地上拉起美娟，和她一起來到書案前。

  書案上放著一本智永的真書行書雙寫的《千字文》字帖。這一陣子香竹正臨帖練行書，已經寫到最後一頁“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因為美娟前後請了兩個先生，已經學了一年多了，不知道學到哪裏了。

  香竹把字帖重新翻到第一頁，用手指了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輕聲問道：

  “美娟，這些字你已經認得了？

  美娟忽閃著大眼睛，伸出小手，用手指在“天地玄黃”四個字上，挨著個點了一遍，小聲說道：“他們四個我認得。天地玄黃。”

  香竹微笑了一下，豎起了大拇指，讚了一聲：“了不起。”

  她學著美娟的樣子，像數豆子似的用手指點著“宇宙洪荒”幾個字，問道：“他們四個呢？”

  美娟搖了搖頭：“不認得。”

  “老天爺！你跟先生學了一年多，總共就學了四個字？”香竹禁不住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