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竹正蒙著頭躺著，猛然聽見門響，還以為是花四寶來了，掀開被子，在床上坐起來。見來人竟是大茶壺老馮，當即吃了一驚：

  “老馮？我又沒喊你，你跑來幹嘛？”

  因為老馮不同於一般的大茶壺，並不管迎來送往、端茶倒水這些雜事，實際上是個打手。

  他一隻眼被人打瞎了，套個黑眼罩，麵目十分猙獰，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他做打手不是光憑這張臉嚇人的，而是身上真有功夫。如果有客人鬧事撒野，老馮三拳兩腳就可以把人打得滿地找牙。隻可惜這樣顯手段的機會絕無僅有。

  因為上海灘的地痞流氓都知道一樹桂花館的後台是莫老板，哪個活膩歪了膽敢跑這裏來找晦氣？

  老馮幾乎整日無事可幹，找個陰暗的角落，像隻禿鷲一樣伸著脖子，睜著一隻眼，一坐就是一天。

  那花四寶一日三餐讓他白吃白喝麽？當然不是。因為她養著老馮，是要用他來對付不聽話的妓女，專治各種不服。

  老馮進了門，朝香竹嘿嘿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答道：

  “嗬！香竹大小姐，你來一樹桂花館這麽多年，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也從來沒拿正眼瞧過我一回，你以為我是個木頭人，放在椅子上當個擺設是吧？今天要你明白明白我是幹什麽的！”

  他往前邁了兩步來到了床前，一隻眼睛放射出凶狠毒辣的光芒。

  香竹仿佛被電擊了一下，渾身一陣戰栗，驚恐地喊了一聲：“你出去！我要叫花四姐來了！”

  老馮奸笑了幾聲：“你叫吧！我最喜歡聽你叫喚了。花四姐因為你不陪朱老板睡覺，已經吃了癟子，被老頭子帶去莫家灣關進地牢了。老頭子把你交給我了。嘿嘿。現在你歸我處置。嘿嘿。”

  香竹頓時嚇得渾身抖似篩糠，聲音顫抖著問：“你要怎樣？”

  老馮吸了吸鼻涕，答道：“你不是嫌朱老板是頭豬，不願意陪豬睡覺嗎？我要把你變成一頭豬。等你自己成了豬，一切就無所謂了。等過兩日朱老板再來，你就能乖乖地陪他睡覺了。”

  話音未落，老馮伸手扯起香竹身上的被子，丟在一旁。然後一把揪住香竹，像拎小雞似的，隻一提，便從床上提了起來，往胳膊下麵一夾，轉身出了房門。

  騰騰騰地下了樓梯。廳堂裏空無一人。他夾著香竹穿過空蕩蕩的廳堂，來到後麵廚房旁邊的一個雜物間。這裏也是空無一人。

  原來花四寶要所有的妓女和雜役人等都呆在房間裏，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許到一樓來。

  而她則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用中藥泡了盆熱水，要大茶壺小魏給她洗腳揉腳，放鬆放鬆緊張的心情。

  雜物間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裏麵靠牆處擺著幾壇老酒。老馮腿上有功夫，用腳掌抵住最外麵一壇，稍微用力輕輕一送，那幾壇老酒便聽話似的排著隊挪開了幾尺。露出地上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板，上麵釘著的一個黃橙橙的銅環。

  這是個機關。

  老馮將腳尖伸進銅環，向上隻一勾，吱呀一聲響，那塊木板原來是個活板門，倏地一下彈了起來。底下是個洞口，豎著一個木樓梯，通往暗道和密室。

  老馮將胳膊橫夾的香竹豎起來，單手攬在懷裏，順著木樓梯鑽進洞裏，抬手關上活板門。

  頓時黢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老馮熟門熟路，伸手在牆上一摸，按了個開關。啪嗒一聲，一盞燈亮了。他借著燈光，夾著香竹在狹窄的密道中前行。

  前麵一堵牆封死了密道。左右兩扇黑漆鐵門，均用大銅鎖鎖住。

  老馮從腰裏掏出一把長鑰匙，打開右麵的那扇門的門鎖。隻一推，門便開了。他夾著香竹進入密室。

  外麵的燈光透進來，映出密室的輪廓。空間非常小，四四方方像個盒子，將將夠一個人站立或躺下。

  老馮鬆開胳膊，把香竹往地上一丟。

  香竹的身體落在地上，感覺像摔在爛泥裏，身體忽地陷進去。奇怪的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原來這個密室專門用來懲處妓女。因為怕她們尋短見，所以在地上、牆上，包括頂棚上，都鋪了厚厚好幾層棉絮和麻布。這樣一來，她們即便是以頭搶地，或者拿腦袋撞牆自殺，也根本死不了。甚至連皮都磕不破，不用擔心破了相。

  “放我出去！”香竹恐懼地叫了一聲。

  “好。叫得好。真好聽。你接著叫吧。叫得再大聲也沒人理你。”

  老馮獰笑著蹲下，獨眼圓睜，在黑暗中發出一道綠光。他伸手從地上抄起香竹的身體，三下兩下剝光了她的衣裳。哧啦哧啦，把裙子扯成布條，綁住香竹的雙手和雙腳。把其餘的衣裳揉成一團，拿在手上，站起身來。

  “我出去一下，拿些東西回來，你呆在這裏乖乖地等我。”

  老馮說完，出了密室，回身把鐵門反鎖上。

  哐當一聲，隨著鐵門關閉，密室中僅有的一點點光消失了，變得一片漆黑。

  香竹使勁睜大了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

  她不敢再叫，努力將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兒時那樣，盡量把自己變小。小得讓她娘看不到她，小得讓她爹以為她是第五隻鵝或第二十一隻雞，小得足以讓盛滿辣椒的竹筐將她擋住。

  可是不行，她已經長大了，再也不能變小了。

  她不知道老馮去拿什麽東西。她不知道黑暗的後麵藏著什麽。她不知道這一次，命運會給她帶來什麽樣的苦難。她身上的衣裳被扒光，手和腳被捆住，在命運敲門之前，隻能在黑暗中瑟瑟發抖。

  過了不知多久，密室的門開了，老馮走進來，手裏拎著一個大木桶。

  “丟他娘的。為給你撈這桶大糞，真是累死我了。”

  老馮說著話，把大木桶丟在地上。

  木桶晃了幾晃，蓋子掉下來，散發出一股惡臭，彌漫了整個密室。

  老馮彎腰抄起木桶裏的一隻舀子，舀起屎尿，嘩啦一聲，朝香竹身上潑去。

  香竹“啊”地驚叫一聲，拚命想躲閃，但是她的手腳被綁住，地上又鋪著軟塌塌的麻布和棉絮，根本動彈不得，隻能像隻蟲子似的蠕動了一下。一舀大糞兜頭襲來，澆了她一臉，臭得她幾乎窒息。

  老馮繼續舀起屎尿，向她潑去，一邊潑，一邊看她抽搐滾動的樣子，口中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真他娘的好主意。我剛才還說呢，怎麽把你變成豬？原來是要潑大糞。豬不就是這個樣子，整日在大糞裏滾來滾去的？”

  如此這般，連著兩日，老馮提來一桶一桶的大糞澆在香竹身上，直把她折磨得昏厥，還趁機奸汙了她。

  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香竹卻從心底裏湧出一個強烈的願望：活下去。仿佛一團火在萬念俱焚之際倏地燃燒起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震驚。

  她的生命已經變得汙穢不堪，如同地上沾滿屎尿的麻布和棉絮一樣臭不可聞，活著還有什麽價值呢？可是理智不起作用，生命的本能要求她：活下去。

  她從屎尿中抬起頭來，抽泣著央求道：

  “老馮，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老馮翻了翻那隻獨眼，似乎並不相信她的話，問道：

  “你剛才說啥來？”

  “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你以後可以陪豬睡覺了？”老馮追問了一句。

  “你們讓我陪誰睡覺都行。求求你，饒我一條命吧。”

  香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聲音變成了哀嚎。

  老馮喜出望外，興奮地直搓手。

  “丟他娘的，你現在才想明白？！早幹啥來？白白讓老子聞了這兩日臭大糞！鼻子都不通氣了，險些被你熏死。”

  他彎腰一把拎起香竹，像抓起一隻雞。提著她離開密室，出了暗道，爬樓梯來到雜物間，從一樹桂花館的後門出去。站在台階上，把她放進水裏，仿佛洗拖把那樣涮了涮，衝掉了她身上的屎尿。再把她從水裏拎出來，提著上了樓，走進她的房間，甩手把她丟在床上。

  然後用鼻孔哼了一聲，高興地說了一句“他娘的鼻子終於通氣了。”

  說完轉身離開，關上了門。

  過了沒一會兒，房門重新打開，花四寶擺動腰肢走了進來。

  她見香竹光著身子，渾身濕漉漉的像隻落湯雞，立刻大呼小叫起來：

  “哎呀我的天哪！我被老頭子捉了去，在地牢裏關了這兩日，今天才回來。香竹，是誰把你整成這樣的？”

  香竹看著花四寶，渾身哆嗦著抵在牆上，哀求道：

  “花四姐，饒了我吧。你明日就喊朱老板來，我陪他睡覺。”

  “乖乖隆嘀咚！怎麽兩日不見，你就像變個人似的？”花四寶嘴角咧了咧，似笑非笑，“我的親妹妹，你是不是發燒說胡話呐？”

  “是真的，花四姐。我聽你的話，陪朱老板睡覺。你以後讓我陪誰睡覺，我就陪誰睡覺。真的。求你饒了我。”

  花四寶打開衣櫃，從裏麵拿出一件花衣裳，過去給香竹披上，然後一把摟住她，說道：

  “我的好妹妹，你莫不是被他們折磨得不想活了？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來敷衍我？然後瞅機會尋短見，想死給我看？”

  “不是。我不想死。我想活。”香竹嘴唇哆嗦著答道。

  花四寶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道：

  “香竹，我跟你講，你若是真想走這條路，花四姐也攔不住你。隻是咱們這一行，死有死的規矩。一不能上吊，二不能跳河，三不能割腕抹脖子。你若是這樣死了，屍體很難看，會嚇得客人以後再不敢登門。那咱們一樹桂花館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全都沒了生意，要被活活餓死。一個個變成厲鬼找你尋仇，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花四姐，我真的不想死。我想活。”

  “哼。香竹，你那個小暴脾氣我曉得的，別騙我了。這種事我見得多了。”花四寶從懷裏摸出一個錦盒來，給香竹遞過去，“給你，這是祖師爺留下來的毒藥，名叫香消化骨散，專門給你這樣的人預備的。你若是打定主意想死，就吃這個，一點兒沒有痛苦，香噴噴地就死了。”

  香竹嚇得把手藏在背後，搖著頭說道：

  “我不要。我不想死。”

  花四寶走到香竹的梳妝台旁邊，打開她裝首飾的小箱子，把那個錦盒“香消化骨散”放進去。

  “喏，你看好了？我把香消化骨散放這裏了。想死就吃它。聽明白了沒有？”

  “我不想死。我想活。”香竹堅持說道。

  “好吧。既然你想活，那咱們就按活著的路數辦。我一會兒叫個老媽子過來，伺候你將養兩日，恢複身體。等你身子好了，我去請朱老板來，你陪他老適意。行不行？”

  “行。花四姐。我陪朱老板老適意。再不敢說個不字。”

  “乖乖隆嘀咚！你終於想明白了！”花四寶喜笑顏開，過去一把摟住香竹，也不管她身上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我的親妹妹！花四姐最疼你了。以後還是讓你拉風頭，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漂漂亮亮，繼續做你的金嗓子百靈鳥。”

  如此這般，花四寶找來一個老媽子，伺候香竹養好了身體。

  然後她把朱老板請來，叫香竹陪他睡了。

  從此以後，莫金生再帶什麽客人過來，花四寶要香竹陪睡，香竹從沒說過半個不字。

  香竹把自己當成了行屍走肉，所以逆來順受。每日說書、彈琵琶、寫書法，能給她麻木的心靈帶來片刻安慰。然而她始終不明白自己的決定，苦思冥想找不到答案。生活如此肮髒和無恥，她為什麽選擇繼續活下去？

  直到那一天遇見了水生。她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命運的力量。

  老天爺看三女子實在太苦了，將會派人來拯救她脫離苦海。冥冥之中，她隱隱約約預知了這些。所以選擇活下去，是為了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那個人就是水生。錯不了！

  香竹從第一眼看見他，心裏就忽地一下子，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