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血色羅裙翻酒汙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323
  香竹生命中新一輪的苦難與以前不同,這一次是包裹著糖衣來的。

  最初時,她隻覺得甜。

  花四寶把一樹桂花館最好的房間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套間,比花四寶的還要大。外麵是廳堂,裏麵是臥室。兩個房間的窗戶都朝西,早晨太陽曬不進來,想睡到什麽時候都可以。下午時分,客人來了,正好可以欣賞夕陽西下的美景,看落日的光暈灑在香竹嬌小玲瓏的身體上,變得金燦燦的。

  花四寶給她穿最好的衣裳,戴最名貴的首飾,吃最美味的飯菜,像伺候金絲雀一樣伺候她,讓她時時刻刻羽毛鮮豔、歌喉婉轉。

  香竹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自從她來到人世間,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痛苦。因為她的出生,她娘哭得痛不欲生,她爹一跺腳拋棄了這個家。

  “我肚子裏本來是個男孩的!怎麽變成了你?三女子,挨千刀的!你到底是哪個鬼變得?我上輩子怎麽得罪了你?偏偏要投胎到我家,毀了我的一切?”

  這是她幼時最熟悉的一段話,一直聽了六年。直到被她爹扔到大車上,跟兩籮筐蓮藕和茭白,還有四隻鵝和二十隻雞一起,賣到上海法租界,這句話才從她的世界裏消失。可是做夢的時候,這句話還會不時地從耳邊再次響起,將她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賣到上海以後,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每一天,打罵和欺淩隨著太陽升起,痛楚和淚水隨著夜晚降臨。生命的苦難如肆意的汪洋吞噬她,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盡頭。直到她單手劃著一根洋火,想把這罪惡的世界,連同她自己,一起燒掉。

  在最後的一瞬間,生命的本能驅使她逃離大火,躲到了盛滿辣椒的竹筐後麵。

  這時候莫金生來了,伸出手,從地上拉起她,把她帶到一樹桂花館。學會了評彈,練就一條金嗓子,一手好琵琶。她以為這一次生活終於改變了。她哪裏知道?苦難隻是換了模樣,變得讓她認不出來了而已。

  像她這樣的年齡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有些貪慕虛榮,愛漂亮,喜歡拉風頭。

  在一樹桂花館,香竹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她應有盡有。書說的最好,琵琶彈的最妙,衣服首飾最漂亮,又被老頭子獨寵,在四大金剛中獨領風騷,出盡了風頭。

  生活用錦衣玉食和肉體的歡愉引誘她,讓她一天一天地墮落下去,成為一個十足的娼婦婊子,隻是她渾然不覺而已。

  直到有一天,莫金生帶來了一個客人。

  這個客人姓朱,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華人探長。長得肥頭大耳,麵皮黢黑,走起路來呼哧帶喘,喉嚨裏發出豬一樣的呼嚕聲。

  莫金生顯得對他很是尊敬。要花四寶擺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兩個人一起陪他喝酒。又讓四大金剛全班出動,把那日唱堂會的曲目,一模一樣地,給這頭朱老板重新再唱一遍。

  朱老板根本不管人家唱什麽,隻顧大口喝酒,喉嚨裏打呼嚕。

  直到香竹壓軸出場的時候,他才放下酒杯,用一雙喝得通紅的小眼睛盯著她看了看,問道:“你就是金嗓子香竹?”

  香竹給他鞠個躬,答道:“是。朱老板。”

  朱老板聽她嗓音婉轉動聽,賽過百靈鳥,忍不住哈哈大笑幾聲,讚道:“果然好一條金嗓子。”

  說著話,一股粘稠的口水仿佛小溪般從口角流出來,滴滴答答流在桌子上。他用手背上長滿黑毛的肥手抹了抹口水,喉嚨裏打個呼嚕,一邊笑,一邊說道:

  “若是上了床,用這金嗓子叫起來,不用幹那事,隻聽一耳朵就爽歪了,變成神仙了。”

  莫金生和花四寶陪著他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香竹垂下眼,不敢看那頭豬。驚堂木都忘了拍,便開始說“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心裏緊張,結果一開口便錯了,嘴裏吃螺螄,把“刺配滄州”說成了“刺蝟吃粥”。當時臊紅了臉,卡殼說不下去了。

  朱老板是個外行,到書寓從來隻聽淫詞浪曲,根本沒聽過大書。他隻知道公共租界鄉下有個地名叫“林家沱”,哪曉得“林教頭”原來是個人名?他壓根不懂得什麽“刺配滄州”,倒是覺得“刺蝟吃粥”蠻有趣。因為“林家沱”那個地方他去過,確實見過刺蝟。在他的印象裏,刺蝟愛吃毛毛蟲和蚯蚓。不過,若是有人不小心把毛毛蟲和蚯蚓掉進粥裏麵,把粥倒在地上,那刺蝟肯定會吃粥,這是毫無疑問的。

  朱老板見香竹停住不說了,不曉得怎麽回事,翻著一雙紅紅的豬眼睛看她。

  還是花四寶耳朵尖,聽見香竹說錯了,打個圓場說道:“瞧這幾日說書連軸轉,把個嗓子給說幹了。”

  她連忙端了一杯茶給香竹送過去,要她喝一口。趁機打個手勢,擠擠眼睛撇撇嘴,意思是說朱老板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什麽錯了對了的全然不懂,你隻管說你的好啦。

  香竹於是紅著臉繼續往下說書,節奏亂了,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比往日凝滯了許多。

  好在朱老板是個棒槌,聽不出這裏麵的名堂,反倒覺得香竹紅著臉說書的樣子分外妖嬈,心裏想的隻是待會兒一**吞了這隻百靈鳥。

  香竹勉強說完了書,給他們三個人鞠個躬,扭身上了樓。

  回到房間裏,她把妝卸下,感覺麵皮猶自發燙。說書說錯了,這在以前還從未發生過。馬師父若是知道了,肯定會被活活氣死。她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於是上床躺下,拉過被子蓋住頭,把自己埋在一片黑暗中。

  過了好一會兒,花四寶推門進來,見香竹蒙著頭躺在床上,嚇了一跳,問道:

  “香竹?你這是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呢。”

  香竹聽見花四寶的聲音,猶如見了親人,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噘著嘴,哭著說道:

  “還不是讓那頭豬鬧得?他又不聽不懂個四五六,跑到我們這裏幹什麽來?隻會用一雙豬眼睛盯著人家瞧。討厭死了。”

  花四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過去床上坐下,摟住香竹,說道:

  “乖乖隆嘀咚!真是了不得,瞧把我們金嗓子氣得。來,讓花四姐親一下,給你消消氣。人家雖然姓朱,可不是頭豬,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華人探長,威風得緊呢。好妹妹,我跟你講,老頭子碰上個大難題,正請朱老板幫忙呢。有甚麽脾氣你好歹先忍一忍,趕緊起來梳妝打扮。老頭子吩咐的,待會兒朱老板上來,你要百般奉承,陪得他老適意才行。”

  花四寶所謂的陪客人老適意就是指陪客人睡覺。

  香竹聽說還要她伺候那頭豬,登時渾身一哆嗦,伸手扯下頭上的簪子,索性披頭散發,咬著嘴唇答道:“不行。”

  花四寶愣了一下,仿佛沒聽清楚,問了一句:“你說啥?”

  “不行。”香竹狠狠地回答。

  “哎呀我的親妹妹,這可是老頭子吩咐下來的。你卻說不行。我現在下去,怎麽跟老頭子回話呢?”花四寶眯起眼睛看著香竹。

  “你就跟老頭子說,他要是逼我,我就馬上死給他看。”香竹堅定地說道。

  “乖乖隆嘀咚!暴脾氣的。你這小姐脾氣也太大了吧?有老頭子給你撐腰。我可是怕了你了。千萬不要再說什麽死了活了的。你若是死了,老頭子非把我腦袋擰下來不可。”

  花四寶嘴角咧了咧,似笑非笑。

  “我現在就去回老頭子的話,說香竹大小姐不要陪那頭豬睡覺。請他把朱老板打發走人。不就結了?”

  說完扭動腰肢去了。

  香竹拉過被子,繼續蒙著頭躺在床上。

  那花四寶下得樓來,伸出玉手拉起朱老板手背上長黑毛的豬手,咬著他耳朵說道:

  “朱老板,乖乖隆嘀咚,原來香竹的大姨媽來了,做不成那事。怪不得她剛才把書都說錯了呢。實在不巧。你看香梅、香蘭和香菊,隨你挑一個。我讓她們好好服侍你一回。等香竹好了,過兩天我親自去接你老人家過來,讓她伺候你。如何?”

  朱老板聞言哈哈大笑,喉嚨裏打著酒嗝,噴出一股臭氣,說道:

  “俺老朱最喜歡那條金嗓子,別的哪個都不要,隻要香竹。豬八戒背媳婦認準她了!好。就聽你的。我今日先回去,等著你過兩天接我過來。”

  花四寶於是親手泡了一壺茶,陪著朱老板又喝了一回。

  莫金生聽話聽音,不用問也能猜出來香竹那邊是怎麽回事。當時給花四寶使個眼色,推說還有事情,便拉著朱老板一起去了。

  花四寶送他們出門,站在小碼頭上,看著莫金生和朱老板乘坐的花船消失在夜色中。

  她轉過身,回來一樹桂花館。在廳堂坐下,獨自喝了一杯茶。然後拍拍手,叫來了另一個大茶壺,名字叫老馮的。揪著他耳朵,如此這般,低聲說了幾句。

  老馮一邊聽一邊眨眼,聽到最後,咧開嘴笑了,拍著胸脯說道:

  “行。花四姨。這事情交給我了。保管把她修理得服服帖帖的交給你老人家。”

  花四寶罵了他一句:

  “賊骨頭的!你哪來的那麽多廢話?辦你的就是了。記住,別把她弄破了相,也別弄壞她的嗓子。否則的話,我叫他們把你的卵子割下來喂狗。讓你下輩子變太監,再也做不成那事。”

  “是。花四姨。我記下了。”老馮一臉諂媚地答道。

  花四寶踢了他一腳:“那就去吧!”

  老馮應諾一聲,露出一臉淫笑,轉身騰騰騰地上了樓,直奔香竹的房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