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寶帶著香竹叩拜了師父馬小飛。

  此時馬小飛已經把十個學評彈的丫頭打跑了七個，心裏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現在見花四寶好不容易又找來了一個，加上那三個沒跑的丫頭正好湊成四大金剛。心說這一個，愛咋樣咋樣，無論如何不能再打跑了。人家花四寶真金白銀請我教評彈。我把人全給打跑了算什麽本事呢？將就材料湊合教教，好歹應付完差事就算了。

  所以他把藤條撇在一旁，既不要香竹背馬調評彈的規矩，也不要她背“吃餛飩”。隻是隨便唱了一句《水滸》裏麵林衝踏雪的“掛口”：“大雪紛飛滿天空，衝風踏雪一英雄。”

  然後朝香竹笑了笑：“聽清楚了麽？你學著唱一遍試試。”

  香竹搖搖頭：“我沒記住。請師父再唱一遍，我就能記住了。”

  “行。我再唱一遍。你聽好了。”難得馬小飛今天脾氣好，於是又唱了一遍，“這回記住了？”

  香竹點點頭，學著馬小飛的樣子挺起胸脯，昂著頭唱起來：

  “大雪紛飛滿天空，衝風踏雪一英雄。”

  聲音高亢清麗、婉轉悠揚，在極高的音調上還能做到舒展自如。餘音回旋飄渺，在空中蕩了蕩，順著窗戶飛了出去。

  直把馬小飛聽得呆了，將一雙眼睛瞪成牛蛋大小，問道：“香竹，你以前跟誰學唱過評彈？”

  “沒有的。我隻是以前跟銀樓的老板娘去過書坊，聽過評彈，並沒有學過。”香竹答道。

  “那你怎麽會用小陽調的小嗓和丹田音？”馬小飛追問道。

  香竹聽不懂什麽小陽調的小嗓和丹田音，搖搖頭：“我不明白。”

  其實她在銀樓的時候，那個唱小生的玉麒麟每逢高興地時候便要唱兩嗓子《白門樓》：“每日裏無憂愁朝朝飲酒，到今日身無事駕坐徐州。”她覺得好聽，沒事的時候便學著唱，一來二去便會了。這個小生唱法便是用小嗓，俗稱假嗓，隻是她不曉得而已。

  後來在花園洋房的閣樓上，那老妖婆用肚皮說話，實際上用的便是丹田音。這種聲音高亢綿長還帶回音。她聽了覺得害怕，可是又覺得好奇。便偷偷地模仿，試著繃緊小腹用肚子說話。雖然時間短沒練成，但是往肚子裏運氣（氣沉丹田）是會了。

  所以她剛才學唱的時候，也是機緣湊巧，在不經意間，誤打誤撞地把小嗓和丹田音用了出來。

  馬小飛並不知道香竹有過這些經曆，隻當她是天賦異稟，天生會用真假嗓子混唱，和丹田音共鳴。當下驚為天人，扭頭對花四寶低聲說道：

  “這是條金嗓子啊！”

  花四寶聞言喜出望外。心說老天爺開眼了，折騰了這些日子，末了給我送了條金嗓子來。這兩個月的心血總算沒白費。她盡量克製住自己，並不顯得喜形於色，說道：

  “馬爺，你試試她的手，是不是彈琵琶的料。”

  馬小飛點點頭，回手抄起藤條，對香竹說道：“伸出手來。”

  香竹一下子怕了，眼神裏充滿了驚恐，委屈道：“師父，怎麽我唱對了還要打？”

  馬小飛板著臉回答：“是的。這是馬調的規矩。唱對了也要打。免得你得意忘形飄飄然。”

  花四寶連忙在一旁提醒道：“香竹，可以躲的。”

  香竹的左手腫脹未消，傷口化膿，麻木的不聽使喚。她便把右手伸出來。

  馬小飛舉起了藤條，說時遲那時快，嗖地一聲，藤條飛了過來。不料卻抽了個空。

  香竹的右手比藤條快，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已經閃到了背後。

  馬小飛丟了藤條，倒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仰天叫了一聲：

  “謝謝祖師爺！賞了我一塊好材料！”

  自此，馬少飛收斂了乖張和跋扈，靜下心來，傾囊而出，認認真真地教香竹馬調評彈。對另外三個，香梅、香蘭和香菊，他隻是教些能應付場麵玩意兒，賣個調頭，唱句花腔，聽起來熱鬧就行了。

  他本來跟花四寶說好了的隻教半年。將《三笑》，《珍珠塔》，《白蛇傳》，《西廂記》，《描金鳳》，《十美圖》，這幾個在上海灘各個書寓裏最當紅的曲目，悉數教完，然後就走。

  沒想到竟然遇上了香竹這條金嗓子，讓他實在舍不得離開，一心想把肚子裏的絕活，長篇大書《三國》和《水滸》，傳授給她。

  就如同雕刻家碰到一塊美玉，忍不住技癢，非要把這塊美玉雕成絕世珍寶，方顯他的手段一般。

  於是臨走的時候，他去找花四寶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以後每倆月來一回一樹桂花館，一次待三天，教香竹說長篇大書《三國》和《水滸》。

  “花四姨，不是我老馬死皮賴臉非要掙你的錢，而是因為這香竹實在是萬裏挑一的好材料。不教她說大書，為我們馬調評彈揚名，我對不起祖師爺。”

  花四寶多麽玲瓏剔透的一個人物？門檻多麽精？當然明白在上海灘有一個會說長篇大書的書寓先生意味著什麽。

  她當即站起身來，輕擺楊柳細腰，頭上花枝亂顫，給馬小飛深鞠一躬。說道：

  “馬爺！我還不曉得你老人家的心思麽？什麽錢不錢的，這話說哪裏去了！我花四寶雖然是女流之輩，但是胳膊上跑得了馬，肚子裏撐得了船，做事不輸男爺們。你要教香竹說大書，抬舉這孩子，抬舉我們一樹桂花館。我求之不得呢。

  我們一樹桂花館有了馬爺的嫡傳弟子，能說正宗的馬調評彈大書《三國》和《水滸》。隻這一項，就在上海灘書寓裏麵拔了頭籌！屎殼郎拉屎獨一份！花國界裏的那摩溫，沒有之一。這等好事，我做夢都不敢想呢。咱們就這麽說定了。”

  馬小飛朝她翹起大拇指，讚一聲道：

  “花四姨女中大丈夫，果然名不虛傳。為了你這份豪爽，我老馬也破一回例。這長篇大書非同小可，是祖師爺留下的金飯碗，非有機緣不能傳。以前我們教大書都是口傳心授，全靠腦子記，不留片言一字。可是香竹情況特殊，又不能天天跟著我學。所以我以後每次來，都要把功課給她寫在紙上，讓她自己看著慢慢背。因此上，你還要給她請個先生，教她認字寫字才行。”

  花四寶答道：“這個好說。我本來也有打算教她認字。馬爺放心，我明天就給她請教書先生。”

  “好！咱們一言為定。”

  馬小飛與花四寶拱手告辭，回了蘇州。

  以後每隔兩個月，他就要回來待上三天，教香竹說大書。把要點寫在紙上，供她日日溫習。就這樣一直教了五年。寒來暑往，水滴石穿。香竹學會了說大書《三國》和《水滸》。同時又學會了寫一手漂亮的小楷。

  花四寶見自己的夢之隊打造成功，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她圓臉一抹變作長臉，叫大茶壺把原來的四大金剛牌子摘了，把那四個妓女打包賣給了長三堂子。

  然後便去找莫金生。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天花亂墜講了一通。她要在一樹桂花館辦個堂會，推出她的新四大金剛。

  此時的莫金生因為老丈人得病死了，剛剛繼位成為莫門的新老頭子。

  “老頭子，這叫新人新氣象！我這新四大金剛正配你這新老頭子。”花四寶嘴上抹了蜜說道。

  “蠻好！好一個新人新氣象！”莫金生立刻喜上眉梢，拍手叫好。一樹桂花館那些個老人他早膩歪了，巴不得嚐嚐鮮呢。

  轉過一天，花四寶叫人把一樹桂花館收拾得裏外全新，掛上了花家梅蘭竹菊四大金剛的新牌子，重打鼓另開張，正式開門迎客。

  傍晚時分，莫金生帶著十幾個法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到了。

  花四寶一身豔麗綢緞旗袍，頭上插朵大牡丹花，花枝招展。宛若一隻花蝴蝶左右盤旋，將客人在廳堂安排好了。然後玉手一拍，宣布堂會開始。

  新四大金剛輪番登場。

  先是香梅唱了一段《西廂記》的張生偷瞧小姐和丫鬟出園門：

  “春風颯颯佛衣襟，陣陣蘭香撲鼻迎。踮著腳尖仔細看，這粉臉兒更覺耀雙睛。花正香，月正明，花下月前兩玉人。遮遮掩掩穿花徑，露濕蒼苔步難行。如此嬌容如此貌，不消魂處也消魂。”

  香梅聲音甜美，眼神迷人。立時贏了個滿堂彩。

  然後便是香蘭出場，說了一小段《白蛇傳》的許仙“吃餛飩”。香蘭伶牙俐齒，神態嬌憨俏皮，把眾人笑了個前仰後合。

  之後是香菊，彈琵琶唱了一段《珍珠塔》的方卿會試趕考：

  “庭邊木樨花冷落，籬邊黃菊葉凋零。山茶放，臘梅生，暖閣紅爐酒頻斟。禮部春閨二月裏，馬蹄踏遍杏花塵。”

  香菊聲音婉轉清冽，相貌楚楚可憐，別有一番羞答答的滋味。這一廳堂的男人聽了她這樣的唱，見了她這樣的貌，哪有不神魂顛倒的？一個個如醉如癡，鼓掌都忘了。

  花四寶如蝴蝶般在人叢中轉了一圈，用一把牡丹團扇掩住嘴，咯咯笑著說：“各位老板，人家香菊都唱完了，你們還愣著幹啥呢？莫非你們今日來一樹桂花館，隻帶了眼睛，卻忘了帶手？還是怎的？”

  大家經她這麽一提醒，方才回過神來，不由得哈哈大笑。莫金生帶頭鼓起掌來。眾人連忙跟著一起鼓掌，直把手掌心拍得生疼，這才罷了。

  最後是香竹壓軸出場，啪地一拍驚堂木，說一段《水滸》大書：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說那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被高俅生事陷害，刺配滄州。

  一日，茶酒店的李小二告訴林衝：有個東京來的陸虞侯，用一包金銀賄賂管營、差撥，要害他性命。林衝大怒，去街上買了把解腕尖刀，前街後巷遍尋陸虞侯報仇。

  連尋了三五日，沒有找到。林衝的心便慢了下來。

  到第六日，管營的忽然差他去管草料場。林衝便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投草料場來。突然天降大雪，茅屋塌陷了一處，雪進來把床鋪淋濕了，炭火澆滅了。林衝住不得，隻得去山神廟將就一宿。

  在廟裏把路上買來的冷酒提來吃。正吃酒，隻聽外麵嗶嗶啵啵地爆響，跳起來看，原來是草料場火起，刮刮雜雜燒著。

  林衝正待出去救火，卻聽見有三個人腳步聲響，來到廟前。他們高聲說話，一聽竟是管營，陸虞侯和富安，說的是剛才他們如何在草料場放起大火，燒死林衝。

  真是冤家路窄。

  林衝挺槍出門，一槍搠死了管營，再一槍搠死了富安。一腳將陸虞侯踢翻在地，腳踏住胸脯，取出尖刀，剜了他的心肝。將三人的頭割下，頭發結在一處，提入廟裏來，擺在山神麵前供桌上。

  林衝穿上白布衫，將葫蘆裏的冷酒一飲而盡，戴上氈笠，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而去。終於被逼上梁山。”

  香竹說到這裏，停頓下來。

  伸手拿過琵琶，轉軸撥弦，輕攏慢撚，彈了一個過門。然後轟地一聲，渾如銀瓶炸裂，手指陡然加快，上下翻飛挑動琴弦，瞬間響起一陣疾風暴雨。

  待驟雨初歇，她舒展歌喉，挺起胸脯，昂著頭唱起來：

  “大雪紛飛滿天空，衝風踏雪一英雄。

  帽上紅纓猶沾血，身上白衫兜北風。

  槍挑葫蘆邁步走，舉目蒼涼夜朦朧。

  茫茫大地何處去，天寒歲暮路途窮。

  血海深仇何日報，頓使英雄恨滿胸。”

  聲音高亢嘹亮，猶如一支穿雲箭，直上雲霄，在空中回蕩不絕。

  一曲唱罷，滿屋子的人，莫金生和他請來的客人，包括花四寶，全都聽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