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樹桂花館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163
  莫金生的判案建議果然刀切豆腐兩麵光,滑不出溜的,誰也抓不住個茬子。

  怪不得上海灘江湖人稱他為“笑麵佛”呢。真是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黑白顛倒易如反掌。

  黃老板被他話裏話外一繞,覺得這場大火的真相就應該是他說的那樣,必須的。

  他當即答道:

  “莫老板說的不錯。我老娘火中成佛,倒是多虧了“焱來”這個丫頭!她隻能用右手劃洋火,火苗亂飛,那還有準麽?哧啦,一根火柴,燒了老佛爺的紫檀木描金大床,送我老娘升天。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莫老板,啥也別說了。你的話黃某人照辦就是了。”

  兩個人於是達成了共識,好像親兄弟一般手挽著手,一起上了閣樓。

  黃老板把粗使丫頭叫在一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新出爐的2.0版的閣樓著火經過跟她講了一遍,要她去巡捕房走一趟。

  粗使丫頭一聽就急眼了,抗拒道:“天老爺!根本不關我的事。這麽大的罪過,若是去了巡捕房,我還能活著出來嗎?”

  黃老板當即拉下臉來,罵道:

  “你瞎嚷嚷啥?用煙釺子紮手能算多大罪過?說好了的,罰款了事。橫豎有莫長官在巡捕房罩著你呢!哪有什麽死了活了的?你一驚一乍地想要怎麽樣?

  實話告訴你,別的仆人都跟我講過的,說你每次去廚房端飯端菜,總拿你的兩個麵團蹭胖廚師,勾引人家。我因為太太喜歡吃胖廚師做的魚頭豆腐湯,懶得惹事,一直給你們壓著呢。

  今日你若是惹惱了我,一會兒我就跟太太講,豁出去不吃魚頭豆腐湯了,把你們兩個狗男女全都趕出去。”

  粗使丫頭聽黃老板說起她和胖廚師的事,頓時嚇得不敢再言語了。

  黃老板見她不頂撞了,換了副麵孔說道:

  “你若是依我說的辦,去巡捕房走這一趟。回來以後,我做主,讓胖廚師娶了你。給你們一間小房子住,再不用偷偷摸摸,晚上關了門隨便揉麵團。我保證說到做到。”

  粗使丫頭見天上掉下來這等好事,哪裏還強半句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給黃老板磕了頭,口中連連答應道:“是。老爺。”

  黃老板見粗使丫頭答應下來,放了心。

  他回身去找莫金生,告訴他已經跟粗使丫頭說好了,一切照他們商量的辦。

  莫金生聞言大喜,拱手說道:“事不宜遲。黃老板,我現在就帶她們兩個回巡捕房辦案。”

  “一切有勞莫老板了。”黃老板作揖謝道。

  黃老板叫過看門仆人,附耳囑咐幾句,讓他陪著去作個證人。胖廚師放心不下他的麵團,磨嘰著也要一起去。黃老板隻得答應他去了。

  莫金生叫他的跟班巡捕用繩索綁了三女子,拉著她在前麵走。

  粗使丫頭,看門仆人,還有胖廚師,跟在後麵。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花園洋房,上了大汽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回巡捕房。

  跟班巡捕把他們關在臨時牢房裏,自己守在門口看押。

  莫金生拿出紙筆,筆走遊蛇,寥寥數筆寫了判案報告。

  然後上樓去洋人總管米歇爾達托先生的辦公室,請他審核簽字。

  達托先生聽了曹文景的翻譯,皺起了眉頭,說道:“不是報案說黃老板的母親被燒死了麽?”

  莫金生笑嗬嗬地回答:“哪有的事情!黃老板他老娘好好地呆在鄉下呢,根本不在花園洋房這裏。全是他家的傭人鬧糾紛,狗咬狗一嘴毛,胡亂瞎編出來的。”

  達托先生罵了一句洋話:“賣喝的(法語:他娘的)。這些傭人實在可惡。他們彼此爭鬥,卻來巡捕房報案,給我們添麻煩。你一定要給黃老板講清楚,要他嚴加管教。”

  “是。是。必須的。達托先生。”莫金生連連應諾道。

  達托先生從大班台上拿起自來水鋼筆,在判案報告上唰啦唰啦簽了字,交給莫金生。

  莫金生捧著報告,馬不停蹄,來不及喘氣便去了會審公堂。

  會審公堂裏的洋人法官和華人法官審了一上午的案子,現在剛消停一會兒,正喝著咖啡準備一會兒吃午飯。哪還有心思審理案子?偏偏莫金生在這個時候報上來一個案子,真是沒有眼力見。兩個人全都皺起眉頭,把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莫金生又拱手又作揖,連聲道歉:“八耳洞(法語:對不起)。這個案子是達托先生交代下來急著要辦的。案情簡單得很。用不了多長時間。耽誤不了兩位大人用午餐。”

  那個洋人法官上海出生,精通中文,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當下接過判案報告,草草地看了一遍,用鼻子孔哼了一聲,說道:

  “乖乖!你們巡捕房的總管達托先生最近很清閑是吧?像這樣仆人糾紛的案子他也要親自過問是吧?”

  莫金生學著洋人的樣子攤了攤手,答道:

  “這個我也不曉得。也許這位‘焱’字牌洋火的黃老板是達托先生的朋友,所以他很重視這個案子。報告法官,本案的兩個涉案仆人,點煙泡的丫頭焱來和粗使丫頭麵來,還有本案的兩個證人,看門人提鞋和胖廚師揉麵,現關押在臨時牢房。要不要我把他們帶來過堂提審?”

  洋人法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屑地說道:

  “不用。多大個事情?還要過堂提審。阿母洗屁。你以為焱來、麵來、提鞋、揉麵,這幾個稀奇古怪的中國名字很好記是吧?我長這麽大還是頭回聽說中國人有叫這樣名字的。一會兒等他們來了,不等審訊,光是弄清楚幾個小赤佬裏麵到底誰是焱來,誰是麵來,誰是提鞋,誰是揉麵,就得把我累得死翹翹了。”

  說著話,洋人法官氣哼哼地從桌子上拿出一份判決書,交給書記員,吩咐道:

  “判粗使丫頭麵來繳納罰款若幹銀元。判點煙泡丫頭焱來驅逐法租界,遣送回原籍。”

  快刀斬亂麻判完了案,洋人法官大著嗓子招呼華人法官:“木須王(法語:王先生),我聽廚師講中午有王八燉老鴨湯喝,咱們別耽擱了,快去喝了再講。”然後一把拉起華人法官,跟莫金生連個招呼也不打,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莫金生微微一笑,一聲不言語,站在書記員旁邊,耐心等他寫好了判決書,拿過去,向他客氣地道了謝,然後出了會審公堂,回到巡捕房臨時牢房。

  他把判決書交給看門仆人,說道:“你帶著他們兩個回去吧。這裏沒你們的事情了。記著三天之內到巡捕房來交罰款。”

  看門人接過判決書,像接了聖旨,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千恩萬謝地帶著粗使丫頭和胖廚師去了。

  臨時牢房裏隻剩下了三女子,蜷縮在牆角,用驚恐的眼睛看著莫金生,不曉得等待她的命運會是什麽。

  根據她短暫的人生經驗,可能又會從哪裏冒出個個吳老二,把她賣給什麽人做丫頭。或者眼前這個巡捕長官便是剃光了頭的吳老二。

  莫金生走過去,蹲下身,問道:“三女子,你的原籍在哪裏?”

  三女子不曉得原籍是啥意思,使勁搖搖頭。

  莫金生於是換了個說法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

  三女子這回明白了,答道:“鄉下。”

  “是鄉下,我知道。哪個鄉下?村子的名字是什麽?”

  三女子搖搖頭:“不曉得。”

  莫金生立起身來,摘下砂鍋巡捕製服帽子,摸了摸光頭。

  心說把這孩子遣送到哪裏去呢?

  剛才在花園洋房的時候,黃老板曾經告訴過他,這丫頭是從花煙巷的獨耳蜈蚣手裏買來的,點得好煙泡。

  可是莫金生卻不能把三女子交給獨耳蜈蚣。若是讓安南探長阮文魁知道了,恐怕解釋不清楚,彼此產生誤會,值不當的。

  因為花煙巷的生意由安南探長阮文魁罩著,瘦蟑螂每年給他進貢。就如同法租界所有的妓院書寓都由他笑麵佛罩著,老鴇們每年給他進貢一樣。他和安南探長阮文魁各有各的地盤,井水不犯河水。

  這是規矩。兩個人有默契。誰也不能破壞了規矩。所以無論為了什麽事情,他也不能去花煙巷。

  莫金生琢磨半晌,驀地想起一個地方來,於是不摸光頭了,戴上砂鍋巡捕製服帽子,彎腰對三女子說道:

  “既然你不曉得從哪裏來的。那我給你找個地方,你去不去?”

  三女子一聲不言語,又把腫脹成血饅頭一樣的手伸出來,給莫金生看。

  莫金生明白她的意思,解釋道:

  “放心。絕對不拿煙釺子紮你的手。也不讓你當丫頭。而是要你學彈琵琶,說書唱評彈,以後當個書寓先生。我看你用一隻手劃火柴,手指頭那麽靈巧,彈琵琶肯定一學就會。”

  三女子以前跟大肚皮肥春繡去過書坊,見過彈琵琶唱評彈的。她記得那人彈起琵琶來,手快得讓人看了眼暈,覺得她好像長了幾十個手指頭。現在聽莫金生要帶她去學彈琵琶,不由得笑了。

  她仰著頭問道:“去哪裏學彈琵琶?”

  莫金生笑眯眯地回答:

  “一樹桂花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