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620
  黃老板被仆人喊回家來,三步並兩步搶上閣樓,撲在焦木炭中間的灰燼裏,仿佛鄉下女人那樣嚎啕大哭。結果一哭便吸了一鼻子灰,嗆得一陣咳嗽。但是他毫不氣餒,咳嗽停了以後,再哭,然後再咳嗽,再哭。如此循環往複,直哭了個昏天黑地。

  仆人們都曉得黃老板是個大孝子,可是瞧他這麽個哭法,實在瘮人。而且老爺哭成這樣,仆人卻瞪眼幹看著,不像話。但是見他在灰燼裏打滾,又不敢過去拉他。怎麽辦呢?幹脆陪他哭一會兒吧?多少意思意思吧?

  於是粗使丫頭先開了個頭,扯著嗓子嚎了一聲:“我的老佛爺呀!”

  這聲幹嚎猶如吹起哭泣的衝鋒號,幾個仆人爭先恐後,立刻一起大哭起來:

  “我們的老佛爺呀!”

  一時間,閣樓裏充滿了鬼哭狼嚎。

  三女子被這哭聲嚇得大氣不敢出,伸出光腳丫,勾住竹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將身體藏在後麵,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莫金生讓他的跟班巡捕找了把椅子來,放在三女子的竹筐旁邊,往椅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將砂鍋巡捕製服帽子放在膝蓋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摸著自己的光頭,靜靜地看著閣樓裏群魔亂舞的熱鬧景象。

  黃老板哭了一會子,不小心岔了氣,再加上有灰燼嗆進嗓子,噎得直翻白眼,終於不敢再哭了。

  他這才明白鄉下女人要死要活的哭法貌似簡單,實際上是需要技巧和體力的,平日沒有訓練和積累,到了哭得時候是有被嗆死的危險的。

  黃老板從灰燼中站起身來,用髒手抹了一把臉,把自己變成了戲台上的吊死鬼模樣,決定采取默哀的方式盡孝子的義務。

  眾仆人見他不哭了,也都止住了假哭聲,閣樓裏變得安靜下來。

  黃老板走到莫金生跟前,拱手作揖,說道:“莫長官,在下因老母慘遭縱火焚燒,心痛至極,不能自己。失態了。恕罪。”

  莫金生依舊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並不起身,隻是拱了拱手,答道:“黃老板,好說。”

  黃老板指著藏在竹筐後麵的三女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就是這個丫頭,隻因我老娘用煙釺子紮了她兩下,她便懷恨在心,故意縱火燒死了我老娘!簡直膽大包天,十惡不赦。請莫長官抓她回去,嚴加審判,將她淩遲處死,方解我心頭之恨。”

  莫金生不慌不忙地說道:“黃老板悲痛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我們巡捕房辦案要有真憑實據才行。”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環視眾仆人一遭,咄咄逼人地問道,“你們當中有誰親眼看見這孩子放火來?”

  幾個仆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有應聲。

  莫金生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那堆焦木炭和灰燼前麵站住,接著說道:

  “我剛才審過那孩子。她都嚇傻了,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會拿她的手給我看。她的手腫成那個樣子,拿什麽都拿不住。所以我就作個推測,火應該是這樣著起來的。我給你們模仿一下當時的情況。”

  莫金生走到紫檀木描金低櫃那裏,拉開櫃門。

  “她先過來拿核桃油。應該是兩瓶。拿了以後,回到大床邊。”

  莫金生真的也拿了兩瓶核桃油,走回到那堆灰燼處。

  “然後手一滑,把瓶子摔到地上,核桃油灑了一地。”

  莫金生蹲下身,把手中的兩瓶核桃油放在一旁,指著地上的玻璃瓶碎塊。

  “你們看,這裏有兩個碎了的瓶口,說明案發的時候,她拿的確實是兩瓶核桃油,全摔碎了。核桃油灑了一地,濺了一床,這個時候她再劃火柴點煙燈,那會出現什麽情況?”

  莫金生從巡捕製服口袋裏掏出那盒“焱”字牌洋火,模仿了一遍剛才三女子用一隻右手劃著火柴的動作。

  “大家看到了吧?她隻能用一隻手劃著火柴,隨便哪個環節有個閃失,就可能點燃核桃油,引起大火。所以,根據我的推理判斷,這場大火並不是這孩子故意放的,而是意外失手造成的。況且,即便是她失手造成的,責任也不在她。誰讓她手腫成那樣子,隻能用一隻手劃火柴呢?”

  莫金生的“神探”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這一番話說的頭頭是道,嚴絲合縫,把眾人聽得目瞪口呆。

  再加上他用兩瓶核桃油和兩瓶摔碎的核桃油做證據,又惟妙惟肖地做了一遍單手劃火柴的動作,把眾人看得心服口服。

  閣樓裏安靜極了,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過了幾秒鍾,黃老板咽口唾沫,朝莫金生拱了拱手,說道:“莫老板,請借一步說話。”

  莫金生給他拱手回禮,答道:“黃老板,好說。”

  他叫巡捕跟班看好了三女子,自己跟在黃老板後麵走下樓梯,來到一樓的小書房。

  黃老板請莫金生在法式扶手椅坐下,親自給他沏了茶,放在小圓茶幾上。然後反鎖上門,過去坐在莫金生對麵,往前探了探身子,低聲說道:

  “莫老板,這個案子你若是這麽判的話,那黃某人可就血本無歸了。”

  “哦?我這可是按規矩辦案啊。黃老板何出此言?”莫金生裝糊塗地問道。

  “莫老板有所不知。閣樓上那張紫檀木描金大床,的確是前朝慈禧老佛爺用過的物件,是匯豐銀行的一個大堂經理名叫金富的,從英國人手中購下,那個英國人他爹當年是八國聯軍,打北京的時候從紫禁城裏搶走的。

  匯豐銀行的那個死胖子金富甚是貪心,索價甚是高昂。當時黃某人傾盡所有才購得此物。作為條件,金富幫黃某人在匯豐銀行辦了雙倍保險。隻是合同條款寫的清楚明白,若是紫檀木描金大床遭火災燒毀,原因是故意縱火,匯豐銀行才會理賠。

  可是像你這樣判案,因為是我自己家裏的丫頭疏忽失手造成火災,那我一分錢也得不到。豈不是血本無歸麽?”

  “哦。原來如此。那該如何是好?”

  莫金生裝作替他著急的樣子說道。他摘下砂鍋巡捕製服帽子,摸了摸光頭,嘬著牙花子,顯得很為難。

  “難辦啊!黃老板。你要曉得巡捕房不是我莫金生一個人開的。我頭上還有個洋人總管管著我呢。我們巡捕辦完案,還要洋人總管核查才能定案。”

  “萬事總有個迂回疏通的辦法吧?”黃老板急切地問道。

  “怎麽迂回疏通?這案子明擺著是我說的那樣。若是判成丫頭縱火,則是漏洞百出,根本通不過洋人總管的核查。我問問你,你以前用的烤煙泡的丫頭,家裏的老佛爺是不是也拿煙釺子紮她們?”

  黃老板垂頭喪氣地回答:“是。”

  “那她們被紮了以後如何?”

  “忍著唄。長則幾個月,短則一個月。等實在忍不住了,便逃走了。還能怎麽樣?”

  “著啊!這樣才符合常理。一個十歲不到的丫頭,被主人家拿煙釺子紮了手,受不了疼痛,逃了就是了。怎麽會想到放火把主人燒死?退一萬步而言,如果真是那個丫頭故意縱火,那她放火之後也該逃走了吧?哪有繼續呆在閣樓裏,躲在竹筐後麵等著人來抓她的道理?”莫金生堅持道。

  黃老板聞言,愁眉苦臉地說道:

  “莫老板所說的句句在理。這事情確實難辦。務必請莫老板想個辦法。匯豐銀行那邊有雙倍賠償。可是一定要判她故意縱火,才能從銀行拿出錢來。不如這樣吧?得了保費,黃某人隻要一半,保本就行。另一半請莫老板拿去給洋人那邊上下打點疏通。莫老板意下如何?”

  “這個嘛,到也是個辦法,洋人也不是榆木疙瘩腦殼不會轉彎,或許可以試試。”莫金生摸了摸光頭,“那保費有多少呢?”

  黃老板湊得離莫金生近了,低聲說了個數目。

  莫金生點點頭:“行。有這個數目,洋人就能睜一眼閉一眼了。不過,還要刀切豆腐兩麵光,麵上大家都過得去才可以。所以呢,這案子到底怎麽判,我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莫老板直說無妨。隻要咱們能得到保費,黃某人無不照辦。”

  莫金生於是問道:“黃老板,你老娘到底怎麽回事?她這麽大歲數,怎麽讓她在閣樓住?三層樓梯呢!上上下下的,她怎麽能爬得動?”

  “莫老板,實不相瞞,我老娘嫌法租界的汽車吵得慌,我這個花園洋房又太洋氣,所以不肯搬過來,一直住在鄉下。去年得了一場大病,偏癱了,下半身動彈不了。吃也吃不下什麽東西,隻靠抽鴉片維持著性命,不曉得還能活多久。

  所以我特意把閣樓布置成鄉下房子的樣子,讓她睡在老佛爺的床上,又找丫頭伺候她抽煙,好說歹說,總算把她接來了。這麽著,她一直活到現在。萬萬沒想到今天遭了這場大火。”

  黃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解釋了一遍。

  莫金生感慨一聲道:“著啊。命中注定你老娘成佛。”

  黃老板沒明白,問道:“怎麽呢?”

  “你想啊,她本來已經命不長久了,你把她從鄉下接來,讓她睡在老佛爺的床上。結果著了這麽一場大火,升了天,真的成了老佛爺。豈不是命中注定你老娘成佛麽?”

  黃老板聽莫金生分析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照你這麽說,我老娘命中該有這場大火?”

  莫金生慢悠悠地說道:

  “當然了。我跟你講,佛陀涅槃就是一場大火。你老娘在老佛爺的床上火中成佛。說到底呢,是件天大的好事情。

  因此呢,我們判案的時候就不要再提這個事情了。就當你老娘還在鄉下,根本沒接過來。

  在我們巡捕房,無論什麽案子,有人命就不好辦,沒有人命就好辦。

  我們隻說你的那個粗使丫頭,她平日經常欺負點煙泡的丫頭,用煙釺子紮她的手。導致點煙泡的丫頭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今天早上,點煙泡的丫頭趁粗使丫頭在紫檀木描金大床上偷懶睡覺之機,往床上澆了兩瓶核桃油,故意縱火,想要燒死她泄恨。

  結果粗使丫頭被濃煙嗆醒了,從火中逃了出來。可是那張紫檀木描金大床救火不及,被燒成了焦木炭。

  如果案情是這樣的話,我可以保證判案點煙泡的丫頭故意縱火,讓洋人複查的時候挑不出毛病來。你拿了判決書便去匯豐銀行要保險賠償金,什麽都不耽誤。

  如此這般,黃老板,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