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讓一切成灰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490
  閣樓著火的時候正是上午。黃老板出去辦事,太太出去打麻將,孩子們出去上學。家裏隻剩下幾個仆人,樂得主人不在,偷懶的偷懶,偷腥的偷腥,各忙各的,誰有閑工夫管別

  的事情呢?

  等他們聞見濃煙味嗆鼻子,急忙跑上閣樓去看,火勢已經大了。

  隻見火舌頭從閣樓裏間伸出來,忽地一下就把土藍布白花的門簾子給燒著了,劈劈啪啪,眨眼功夫就燒沒了。

  大家趕緊手忙腳亂地救火,又是桶又是盆,搶進閣樓裏間,拚命潑水,這才把火勢壓住,終於撲滅了。

  隻見紫檀木描金大床燒成了焦木炭,中間堆著一堆灰燼。幸好沒有燒著紫檀描金低櫃,否則那一櫃子核桃油若是著起來,房頂都要燒掉了。

  眾仆人麵麵相覷,全都傻了眼。

  一個仆人說道:“老天爺!那個紫檀木描金大床可是黃老板的命根子啊!現在燒成焦木炭了。怎麽得了?”

  另一個仆人說道:“老天爺!大床算個什麽?那床上還躺著黃老板的老娘呢!現在燒成灰了。怎麽得了?”

  黃老板家裏沒有管家,眾仆人各司其職,由他直接管理。他不在家的時候,由他太太發號施令。他們兩個都不在的時候,仆人們便成了蝦兵蟹將,誰都有兩根鉗子幾根須子,誰也管不了誰。

  一旦出了事,他們的拿手好戲便是互相推諉,推卸責任。

  可是今天的事情實在太大了。紫檀木大床燒成了木炭,床上的老娘燒成了灰。大夥兒剛才在樓下都幹啥來著自己心裏清楚,誰都是一屁股屎,能把這鍋推給誰呢?

  看門的仆人每天給黃老板戴帽提鞋,開門接駕,自我感覺比其他仆人高出一等,此時板著臉說道:

  “完了。丟他老母!這回咱們全他娘的完蛋了。咱們幾個全在家呆著,卻著起這樣的大火來,燒死了黃老板的老娘。誰也脫不了幹係。大家都等著蹲大牢吧。”

  眾仆人聞言,一個個麵如死灰,悶下頭去想主意,待會兒黃老板回來如何給自己開脫,互相誰也不說話了。

  其中有個負責給閣樓上的老佛爺端飯端菜的粗使女仆,剛才正跟相好的胖廚師糾纏在一處,正待入港,冷不丁聽到外麵大喊“閣樓著火了”,慌忙推開胖廚師,提了褲子往閣樓跑。

  她一看到黃老板的老娘和紫檀木描金大床,全都燒成了灰,頓時嚇個半死,早就手腳發軟癱在地上。因為別的仆人很少上閣樓來,隻有她給老佛爺端飯端菜,一天要跑好幾回閣樓。所以她的幹係最大。等黃老板回來,肯定要先拿她開刀是問。

  她心想自己這回是大禍臨頭了,恐怕難逃一劫。不能呆在這裏等死,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是逃吧。她坐在地上,眼睛隻顧往門口瞧,想瞅個空子溜出去。

  這一看不要緊,突然發現門口牆邊的盛辣椒的竹筐動了一下。怎麽回事?定睛再看,結果看到了一雙光光的小腳丫從竹筐後麵露出來。

  天殺的!是那個點煙泡的丫頭藏在竹筐後麵!

  粗使女仆從地上一躍而起,撲過去,一腳踢開盛滿紅辣椒的竹筐,尖叫一聲:

  “你們快來看。那個點煙泡的丫頭躲在這裏呢!一定是她放的火!”

  眾仆人聽到叫喊,呼啦一下立刻圍了上來。

  他們剛才一陣忙亂,壓根就忘了閣樓上還有個給老佛爺點煙泡的小丫頭焱來呢。這下好了。這場大火跟誰也沒關係。剛才隻有她一個人在閣樓上,肯定是她放的火,拿她是問。

  “焱來,說!是不是你放的火?”眾仆人喝道。

  三女子哆嗦著往後蹭了蹭,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牆,仿佛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眾人,緊閉著嘴不說話,隻是把腫脹成血饅頭似的手舉起來給大家看。

  眾仆人推脫責任要緊,哪管她的手成了血饅頭還是烤紅薯?紛紛叫嚷道:

  “一定是你故意放火燒死了老佛爺!”

  “要不然的話,著火了你幹嘛不喊人來救火?自己跑到這裏躲起來?”

  “你不喊人來救火,分明是想把老佛爺活活燒死不可!”

  隻有胖廚師還算有點良心,替三女子辯解道:“你們瞧她的手腫成啥樣了?肯定是煙燈拿不住,不小心引著了火,然後嚇得躲在這裏。她一個小孩子有甚麽主意?這麽大火,嚇也嚇死了。哪裏還想到喊人來救火?”

  粗使丫頭聽胖廚師為這個丫頭說話,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撒起潑來,罵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她不是故意放火,是你在閣樓上親眼看見的嗎?呸!你剛才把手伸進老娘的懷裏,正揉麵團呢,怎麽能看見閣樓上的事情?”

  胖廚師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一句話不敢再講了。

  看門的仆人畢竟見過一些世麵,多少有些主意。他朝大家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對著眾人說道:

  “就是這丫頭焱來放的火,明擺著的事情。誰也不要瞎嚷嚷了,大家趕緊忙正經的去。那誰,你趕緊去找老爺回來。那誰,你趕緊去找太太回來。我去打電話給巡捕房報案。”

  “那誰和那誰,”他指著粗使丫頭和胖廚師說道,“你們兩個呆在這裏看著這丫頭。小心看仔細了。別他娘的光顧著揉麵團了。再出了事情,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眾人忙不迭地去了。

  看門的仆人下去給巡捕房打了電話報案。

  這裏是法租界首屈一指的富人區,巡捕房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兩個華人巡捕乘坐汽車趕來。

  為首的一個巡捕正是年輕的莫金生。

  那時候他還沒當探長呢,隻是個小隊長。剛娶了莫門老頭子的女兒莫桂蓉,做了莫家灣的倒插門女婿,遲早接班繼位。

  因為他在巡捕房負責花捐稅,老丈人自己留下賭場生意,把一樹桂花館堂口的買賣交給他管著。可是他誌不在此,鉚足了勁,一門心思要當巡捕房華人探長。

  若是他真當了探長,一手遮了天,莫門在法租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因此老丈人下了血本幫他。他先讓手下人去作案,然後莫金生再去破案。

  那還能有破不了的案子嗎?

  無論案情多麽複雜難纏,隻要莫金生出馬,比頭發絲還細的線索也能被他找到,案犯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他抓到。簡直神了。

  不到兩年的功夫,莫金生連破了幾個大案,聲名鵲起。成為了巡捕房的“神探”,得了個洋人頒發的鐵十字勳章。探長的位子已經成了他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莫裏哀路花園洋房隨便什麽案子都是法租界的重中之重,所以巡捕房洋人總管一接到電話報案,高度重視,立刻便把“神探”莫金生派來了。

  莫金生帶著個巡捕跟班風馳電掣趕到黃家的時候,黃老板和太太都還沒回來呢。

  看門的仆人引他上了閣樓,查看了現場。

  看門的仆人指著黑焦焦的木炭,介紹道:

  “這個便是原來的紫檀木描金大床,前朝慈禧老佛爺用過的物件,現在燒成了焦木炭。”

  莫金生一副“神探”的派頭,繃著臉聽完,湊得離焦木炭近些,用眼睛看了看,然後撿起地上的玻璃瓶碎片,用鼻子聞了聞。

  看門的仆人指著焦木炭中間的一堆灰燼,接著介紹道:

  “這個便是以前的黃老板的老娘,我們出於對她的尊敬也稱她為老佛爺,現在燒成了灰。”

  莫金生又湊過去,也用眼睛看了看,用鼻子聞了聞。

  看門的仆人指著地上瑟瑟發抖的三女子,繼續介紹道:

  “這個便是給老佛爺點煙泡的丫頭,就是她故意放火,把紫檀描金大床燒成了焦木炭,把老佛爺燒了灰。”

  莫金生蹲下身,用眼睛盯著三女子,問道:“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三女子回答:“我也不曉得幾歲了。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三女子。”

  粗使丫頭在旁邊聽她這樣講,立刻叫嚷起來:

  “胡說!怎麽你連自己幾歲都不曉得?你明明有名字叫焱來。真是人小鬼大,連巡捕長官也敢騙?快跟長官說實話,是你故意放的火,燒死了老佛爺。”

  莫金生瞪了粗使丫頭一眼,嗬斥道:“閉嘴。我沒問你的時候不要講話。”

  等粗使丫頭不再吵鬧了,他繼續問三女子:

  “是不是你放的火?”

  三女子緊閉著嘴不說話,把腫脹成血饅頭的左手抬起來給莫金生看。

  莫金生看她腫脹的手上布滿了黑色的針眼一般的傷口,有的還在流膿,聯想到她是烤煙泡的丫頭,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被煙釺子紮的。他回頭望望那一堆焦木炭和一堆灰燼,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向看門的仆人要過一盒“焱”字牌洋火,遞給三女子:

  “劃根火柴給我看看。”

  三女子用右手接過火柴盒,放在地上。用右手從裏麵掏出一排火柴來,用左胳膊肘按住那排火柴,用右手扯下一根。然後用嘴巴叼著火柴盒,右手拿著火柴,靈巧地將火柴頭在火柴盒側邊上一劃。哧啦一聲,點燃了火柴。

  莫金生將那根點燃的火柴接過去,拿在手裏看看,一口吹滅了。

  他盯著粗使丫頭,胖廚師,看門的仆人,問道:“閣樓裏是不是有核桃油?”

  粗使丫頭連忙答道:“有的。很多瓶。都在窗戶下麵的低櫃裏放著呢。”

  “你去拿一瓶來。”莫金生說道。

  粗使丫頭起身去拿了一瓶核桃油回來,遞給莫金生。

  莫金生接過那瓶核桃油,遞給三女子,說道:

  “用你的左手拿著。”

  三女子不明白為什麽非要讓她用左手拿瓶子,又不敢問。隻得把腫脹麻木的左手伸過去,抓住瓶子。哪裏抓得牢呢?結果手一滑,瓶子掉下來,摔到地上摔碎了。

  莫金生站起身來,摘下形狀如砂鍋一樣的巡捕製服帽子,露出青光瓦亮的光頭來,摸了摸。然後對粗使丫頭,胖廚師,以及看門仆人說道:

  “這案子我已經破了。一切等黃老板回來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