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床上的那個枯木頭雕像嘴唇一動不動，卻從腹部發出古怪幹澀如同撕布似的聲音來，說道：

  “好。讓她先點個煙泡給我。我都幾日沒抽煙了。”

  老天爺！她怎麽能用肚子說話？肯定不是人，一定是個老妖精。

  三女子七魂嚇跑了八個，登時手腳冰涼，動也動不得。

  黃老板踢了三女子一腳，遞給她一盒金燦燦的“焱”字牌洋火，喝道：

  “焱來！你耳朵聾啦？沒聽見老佛爺叫你點煙泡嗎？”

  “是。焱來了。”三女子醒過神來，答應道。

  她哆裏哆嗦地接過洋火，哆裏哆嗦地撕下一根火柴，哆裏哆嗦地劃著了，哆裏哆嗦地點燃了煙燈。正待伸手去拿煙釺子，隻聽床上的老妖婆用肚子說道：

  “焱來，盤子裏有兩根煙釺子對不對？”

  “是。焱來了。是有兩根煙釺子。”三女子戰戰兢兢地回答。

  “你用鈍的那根煙釺子烤煙泡。把尖的那根給我放手裏，我有用場。”

  三女子這才明白為什麽金盤子裏有兩根煙釺子，原來尖的那根老妖婆自己有用場。她連忙拿起那根像錐子一樣的煙釺子，塞到老妖婆如同枯樹根一樣的手中。再拿起鈍的那根煙釺子挑煙膏，烤煙泡。

  片刻烤好了，將煙泡塞進煙鬥裏，將煙槍遞給老妖婆。

  老妖婆並不伸手接，而是用肚子說道：

  “你站起來，把煙槍放我嘴裏，然後用手一直托著。等我吸完了，你再拿開。”

  “是。焱來了。”

  三女子站起來，弓著身過去，將煙槍塞進老妖婆如同樹癤子一般的嘴裏。

  老妖婆使勁吸了一口煙，咽下去，用肚子說道：“烤得好煙泡。留下焱來。”

  黃老板聽了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笑著對三女子說道：

  “行。焱來，老佛爺留下你了。還不快謝謝老佛爺。”

  “是。焱來了。謝謝老佛爺。”

  “好。真是個伶俐女子。”黃老板滿意地點點頭。

  他對床上的根雕老佛爺輕輕鞠個躬，說道：“娘。讓焱來伺候你老人家抽煙。我還有事。先下去了。”

  “你去吧。焱來就留在我這裏，一刻也不能離開。吃飯的時候叫人給她端上來。”老妖婆用肚子說道，“你走的時候把窗簾拉上。我這屋裏有人伺候，我就不用睜眼看東西了，太費神，又費力氣。”

  黃老板過去把閣樓唯一的一扇窗拉上窗簾，把屋子變成一團黑，高高興興地下樓去了。

  老妖婆抽完了煙，用肚子說道：“好了。拿開煙槍。”

  三女子把煙槍從樹癤子嘴裏抽出來，放在金盤子裏。

  “你就坐在腳踏凳上守著我。哪裏也不許去。我要睡一會兒。你不許偷懶打瞌睡。待會兒我醒了，要馬上抽煙。”老妖婆用肚子吩咐道。

  “是。焱來了。就坐在這裏。哪裏也不去。”三女子答應道。

  窗簾緊閉，閣樓裏一片黑黢黢的，像個墳墓。

  隻有煙燈的火苗亮著，仿佛鬼火跳動閃爍。

  三女子壯著膽子往床上看，見老妖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兩隻眼睛依舊像是枯木上刻的兩道深溝，看不出來她是睡了，還是醒著。

  她被驚嚇了一天，又累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一陣困意襲來，坐在腳踏凳上便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被一個長得像他爹吳老二一樣的男人賣到一個有錢人家當丫頭。打掃屋子，擦拭家具，還要給佛像前的油燈加油。從早到晚幹不完的活。

  那個有錢人有兩個婆姨，輪番監督她幹活。

  兩個婆姨都是又肥又醜。一個婆姨隻有一隻眼睛。另一個婆姨卻有三隻眼睛。

  若是趕上一隻眼的婆姨監工，那就謝天謝地了。三女子可以趁她睡覺的時候打個瞌睡。

  若是輪到三隻眼的婆姨監工，那就慘了。因為她即使睡覺的時候，第三隻眼睛也是睜著的，隨時監視她。一見她打瞌睡，那婆姨就會伸出利爪來掐她，指甲尖尖的像錐子一樣，直掐進她的肉裏。

  夢到這裏，突然疼得三女子“啊呀”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隻見老妖婆枯樹根似的胳膊陡然伸長，手上握著那根鋒利的煙釺子，狠命地插進了三女子的手裏。血一下子流出來，鑽心的疼。

  “我剛才跟你說甚麽來？不許偷懶打瞌睡。”老妖婆用肚子罵道，“快給我點煙泡，伺候我抽煙。”

  “是。焱來了。馬上點煙泡。”

  三女子這時才明白那根鋒利的煙釺子的真正用場。

  她抬起手來，用舌頭舔了舔流出的血，咽了。吐沫可以止痛消毒，這個她已經有了經驗。以前她娘摔她踢她，經常磕破流血。隻要能用舌頭舔到，她都會舔一舔，可以減輕痛苦。然而這一次不管用了，因為煙釺子深深紮進肉裏，不是磕破皮。她的吐沫失靈了。

  “焱來？磨蹭甚麽？快點煙泡。”老妖婆用肚子罵道。

  “是。焱來了。”

  三女子忍著鑽心的痛，哆嗦著點了煙泡，裝好了煙槍，伺候老妖婆抽了煙。

  這回抽完煙，老妖婆不再睡覺了，用肚子吩咐道：

  “焱來，你現在該擦紫檀木了。給你說過了沒有？先用核桃油把抹布淋濕，多放油，擦在紫檀木上，要厚厚的一層油。然後再用幹布一遍一遍地擦幹拋光，亮得像一麵鏡子。”

  “是。焱來了。”

  三女子拿了抹布，從紫檀低櫃裏麵拿出一瓶核桃油，將油倒在抹布上。右手一哆嗦，把核桃油倒在了左手的傷口上，倏地一下，感覺疼痛似乎減輕了許多。

  她心頭湧過一陣驚喜：原來核桃油可以止痛！

  她回頭望一眼紫檀木描金大床，老妖婆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根本看不到這邊。她是把抹布放在低櫃上，伸出左手來，將核桃油對著傷口倒下去。然後將瓶子收起來。開始用油抹布擦拭低櫃。

  “焱來，你過來這邊，先擦床。”老妖婆用肚子喊了一聲。

  “是。焱來了。”

  三女子答應一聲，轉身走去大床邊，用油抹布擦拭床頭。

  正擦著，眼前突然白光一閃，老妖婆的枯樹根手握著煙釺子猛地紮了過來。不偏不斜，正紮在她的左手上。又一次，像錐子一樣紮得很深，一拔帶出血來，疼得她“啊呀”大叫一聲，渾身直打哆嗦。

  “焱來，你剛才偷偷把核桃油倒在手上，當我是瞎子看不見嗎？告訴你，我有三隻眼睛，你什麽都瞞不了我。天殺的。你的命還不值一瓶核桃油呢！”老妖婆用肚子狠狠地罵道。

  這回老妖婆真的惱了，說話的聲音不再像撕布，而是像敲鍾，在屋子裏響起陣陣回音，直震得三女子耳朵嗡嗡響。

  “是。焱來了。再也不敢了。”三女子害怕極了，聲音顫抖地回答。

  “還愣著幹啥？接著擦床！”老妖婆用肚子命令道。

  “是。焱來了。”

  三女子忍著疼痛，重新用油抹布擦床頭。擦完了床頭，再跪在地上擦床幫。

  核桃油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聞起來讓人感覺喉嚨發甜。隨著三女子的擦拭，核桃油的香味越來越大，直聞得她頭暈乎乎的，昏昏欲睡。結果擦著擦著，頭一歪，倒在床上睡著了。

  這還得了？

  看她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睡覺，老妖婆禁不住怒火中燒，枯樹根手握著煙釺子，狠命地向三女子手上紮去。

  如此這般，三女子的生命開始了新一輪的苦難。

  每一天，她的手都要被老妖婆用煙釺子紮幾次。傷口太深，不停地往外滲血。開始幾天疼得鑽心徹骨，渾身哆嗦。後來整個手都腫脹起來，紅紅的像個血饅頭。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隻是麻木。有時候連胳膊都麻木了，根本抬不起來，需要使勁甩幾下，才能恢複知覺。

  幾天過去，三女子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老妖婆枯樹幹一般恐怖的臉，動如脫兔的枯樹根手，疾如閃電的煙釺子，時而撕布時而敲鍾似的會說話的肚子，還有她的第三隻眼睛，這一切徹底摧垮了三女子。

  苦難仿佛肆虐的汪洋將她吞噬，無邊無際，望不到頭。

  蒼天無眼，看不到苦難中掙紮的三女子。蒼天無耳，聽不到三女子絕望的哭泣。

  世間雖然有那麽多人，可是他們隻會欺負她，沒有一個會幫她。

  她隻有靠自己腫脹成血饅頭一樣的手來結束這場苦難。

  到了第七天，三女子已經打定了主意。

  老妖婆每天早晨抽完第一支鴉片煙，要打個盹，睡個回籠覺。隻有這時候她睡得最熟，連第三隻眼睛都閉上了。而別的時候，即便她睡覺，第三隻眼睛也總是睜著的。

  三女子必須要在這個時候行動。

  果然，老妖婆抽完第一支鴉片煙，用肚子說道：

  “你就坐在腳踏凳上守著我。我要睡一會兒。你不許偷懶打瞌睡。待會兒我醒了，要馬上抽煙。”

  “是。焱來了。”三女子答道。

  她瞪大眼睛盯著老妖婆布滿皸裂枯樹皮的臉，心裏默默地數著：一，二，三，……，等數到十的時候，她霍地從腳踏凳上站起來。

  老妖婆在床上紋絲未動，肚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輕手輕腳地走向紫檀描金低櫃，心裏默默地接著數：十一，十二，十三，……，等數到二十的時候，她已經從低櫃裏拿了兩瓶核桃油出來。

  老妖婆依舊在床上紋絲未動，肚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拿著兩瓶核桃油，快速地回到床邊，將核桃油澆在床上的枯樹皮臉上，枯樹幹身上，枯樹根手上。

  她丟了瓶子，從金托盤裏拿起那盒金燦燦的“焱”字牌洋火，扯下一根，唰啦一聲劃著了，點燃了煙燈。一團火苗不大不小，像個精靈似的跳了兩跳，慢慢地燃燒起來。

  她手啪地一抖，把這團火苗，這個跳動的精靈，潑在床上的枯樹皮臉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團火苗從枯樹皮上跳躍著升起，猶如一輪鮮紅的太陽，光芒掠過床上的核桃油，瞬間引燃了枯樹幹和枯樹根，還有紫檀木描金大床，忽地一下，變成一片熊熊烈焰，把黑黢黢的閣樓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