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二在家裏隻住了一宿。交給婆姨五塊大洋，領走了大女兒“招娃”。此後再無蹤影。

  兩年之後，他又回來了。還是隻在家裏住了一宿。這次交給婆姨三塊大洋，領走了二女兒“抱娃”。然後又消失了。

  三女子知道自己的命運和兩個姐姐一樣。再過兩、三年，她爹會再回來把她領走。

  結果她猜錯了。僅僅過了不到一年，吳老二便回來了。

  他這回在家裏連住了四天。整日東跑西顛出去忙乎，終於找到了買主，把地賣了。

  到第四天，吳老二給了婆姨一塊大洋，要把三女子領走。

  婆姨跪在地上給他磕頭，央求道：“三女子剛六歲。還小啊！我隻剩下她一個孩子了。你把她領走，讓我怎麽活？”

  吳老二也不答言，丟給婆姨一盒鴉片膏，然後拉起三女子，揚長而去。

  三女子被吳老二連拉帶拽地扔上了大車，坐在兩個盛滿茭白和蓮藕的籮筐中間，與四隻鵝和二十隻雞栓在一條繩子上，顛簸著上了路。

  馬蹄飛揚，撩起塵土多高，迷住了她的雙眼。她看不到天，也看不到路，更看不到未來。

  她的兩個姐姐被吳老二領走後，再也沒回來家。好像聽大伯母說，“招娃”被賣給米鋪的掌櫃做了童養媳，“抱娃”被賣給了大煙館做了堂倌。三女子曉得童養媳就是給有錢人家的小孩子做婆姨。堂倌是怎麽回事她就不明白了。

  可是兩個姐姐賣的時候都十多歲了。而她今年才六歲啊！能賣得出去麽？

  三女子不由得為自己擔心起來。

  大車突然一陣顛簸。左右兩筐茭白和蓮藕劇烈地搖晃起來。四隻鵝和二十隻雞滾來滾去，咯咯地叫了一陣。三女子連忙蜷縮起身子，努力變得比鵝還要小。

  過了一會兒，顛簸停了。兩個籮筐不再搖晃。四隻鵝和二十隻雞也不滾了，安靜下來。它們不擔心自己賣不出去，無非是賣得貴些或便宜些，但是價錢高低關它們屁事？隻是紅燒或者燉湯，因為火候和時間的問題，給它們肉體造成的後果和滋味不一樣。但那是被宰了以後的事，誰還操心？所以眨眼功夫，鵝們和雞們便睡著了。

  隻有三女子醒著。

  她想若是自己賣不出去，吳老二肯定會把她送回家。她繼續給娘當球摔就是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更何況她長高了以後，娘也不怎麽摔她了，隻是踢她，把她踢一溜滾。再給娘踢四年，自己也就十歲了。那時候總歸能賣出去了吧？

  想到這裏，三女子安心下來，像四隻鵝和二十隻雞一樣，睡著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大車已經來到法租界的公館大馬路，停在一個很闊氣的二層樓店鋪門前，身邊的兩籮筐茭白和蓮藕沒有了，四隻鵝和二十隻雞也不見了蹤影，隻剩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

  吳老二的大手伸過來，一把揪住她，像提一隻雞，把她從大車提下去，拽著她依裏歪斜地走進了店鋪。

  “老板娘，孩子我帶來了。”吳老二站在門口說道。

  一個肥胖女人挺著一個倒扣的鐵鍋般的大肚皮，穿著件杏黃色的旗袍，仿佛一個碩大的麻袋，裏麵盛滿了茭白和蓮藕，上麵頂著皮球大小的一粒黑芝麻湯圓，有五粒黑芝麻滲漏出來變成了五官。她從櫃台裏走出來，來到三女子跟前立住，問道：“叫什麽名字？”

  三女子仰頭看大肚皮老板娘，回答道：“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三女子。”

  “蠻好！”大肚皮老板娘很高興她還沒有名字，咧開肥嘴唇笑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我們這裏是銀樓。你幹脆就叫‘銀來’。以後我一喊你‘銀來’，你就答應‘銀來了’。明白嗎？”

  “是。銀來了。”三女子答道。

  “答得好！伶俐！”

  大肚皮老板娘哈哈大笑，將湯圓臉上的五粒黑芝麻迅速地聚在一處，變成了一個黑疙瘩，再迅速地散開，重新變成五官。

  她叫夥計拿過一包大洋交給吳老二，說道：“銀來我留下了。”

  “謝謝老板娘。”吳老二將大洋揣進懷裏，揚長而去。

  大肚皮老板娘扭身上樓，一邊走，一邊拿腔拿調地喊道：“銀來！走，跟我上樓去。”

  三女子曉得‘銀來’是自己的新名字，連忙答應道：“是。來了。”

  不料大肚皮老板娘猛地停住，回過身來，飛起一腳，踢皮球似的把她踢了一溜滾。

  “呆鵝！剛才怎麽教給你的？我叫你銀來，你要答應銀來了！”

  好在三女子從小被她娘當皮球踢慣了，這一腳的力道雖然比她娘重，但對她飽經蹂躪的身體來說，也不算什麽。她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戰戰兢兢地答應道：

  “是。銀來了。”

  “哎！答得好！伶俐！”

  老板娘將大肚皮一轉，回身上樓去了。三女子不曉得是不是要跟著她，站在原地不敢動。

  片刻，樓上傳來大肚皮老板娘的一聲喊：“銀來！”

  三女子這回加了十二個小心，連忙答應道：“是。銀來了。”小跑著上了樓。

  樓上共有四間房，一個小客廳，兩個臥室，還有一個盥洗室。

  大肚皮老板娘帶著她幾個屋子轉了一圈，然後指著地板、門、燈、玻璃、掛鍾、家具、馬桶，說道：

  “銀來，你每日都要把這些地方擦幾遍。全都要擦亮。要擦得像銀子一樣閃閃發亮。明白麽？”

  “是。銀來了。”三女子已經打定主意，不管大肚皮說什麽，她都先回答“銀來了”，省得該打，“全都擦亮。像銀子一樣亮。”

  “哎！答得好！伶俐！”大肚皮老板娘又笑了，將湯圓臉上的五粒黑芝麻迅速聚攏然後散開，“行了。別像呆鵝似的站著了。去幹活。”

  “是。銀來了。”

  三女子答應一聲，去盥洗室拿了抹布，跪在地上擦地板，開始了‘銀來’的生活。

  晚上，她睡在大肚皮老板娘的臥室裏。大床床腳處放著一個扁藤筐，裏麵墊了個小褥子，仿佛有錢人家養狗的窩一樣，便是她的床了。她上身可以睡在藤筐裏，腿和腳卻露在外麵，很方便從藤筐李一骨碌爬起來。這樣的床對她來說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因為大肚皮老板娘睡一會兒就要尿尿，喊：“銀來，拿馬桶。”

  她立刻答應一聲：“是。銀來了。”

  由於腿和腳都在藤筐外麵耷拉著呢，她一扭身就可以出了藤筐，迅速鑽到大床底下，把馬桶拖出來，拿給大肚皮老板娘盡情揮灑。

  每天晚上總要這麽折騰五六回，根本睡不了一個整覺。白天難免就要打瞌睡。有時候擦著擦著地板，在地上一歪便睡著了。讓大肚皮老板娘看見，自然要踢她一腳。偶爾換個花樣，比如扇嘴巴，或者用雞毛撣子抽，或者用銀扡子紮。所以盡管三女子伶俐，開口閉口“銀來了”，也逃不了每天挨打。

  隻有“玉麒麟”來的時候例外，大肚皮老板娘可以一整天不打她。

  玉麒麟是個梨園行唱小生的角，身材頎長，相貌俊朗。他每星期總要來銀樓一趟，二樓另外那間臥室就是給他預備的。他一來，大肚皮老板娘就開心地要命，笑得臉上的五粒黑芝麻擠在一處變成黑餅，再不打三女子。

  大肚皮老板娘親自下廚房，擼起蓮藕般的胳膊，把蜜汁糯米塞進蓮藕的窟窿眼裏，上屜蒸熟。然後叫三女子端著進去玉麒麟的臥室。進了臥室，她過去坐在床上，用蓮藕般的胳膊扶玉麒麟坐好，讓三女子用銀扡子插起蜜汁蓮藕，一個個地喂給他吃。吃完了，打發三女子出去。她把房門反鎖上，和玉麒麟呆在房裏，再不出來。整整一宿也不喊“銀來”拿馬桶，不曉得她是怎麽尿尿的。

  所以三女子認為，玉麒麟是老天爺給她派來的救星。他一來，自己便一整天不挨打，晚上還能睡個好覺。

  可惜好景不長。

  過了大概一年多。玉麒麟來的次數漸漸少了。每次來，總向大肚皮老板娘要錢。如果大肚皮老板娘不給錢，他便賭氣吵架罵人。不吃她做的蜜汁蓮藕，更不在這裏過夜，抬腿就走。

  這樣吵吵鬧鬧又過了半年多。

  終於有一天，大肚皮老板娘吩咐她去外麵弄堂雜貨鋪去買幾包老鼠藥。

  “銀樓又不鬧老鼠，買老鼠藥做什麽？”三女子問道。

  “銀來！你哪來的那麽多話？現在沒有老鼠未必將來沒有老鼠。先買幾包預備著，曉得不？”大肚皮老板娘不耐煩地回答道。

  三女子不敢再問。出了銀樓店鋪，穿過公館大馬路，拐進一個小弄堂。那裏有一家雜貨鋪，她經常去給大肚皮老板娘買東西，店夥計認識她。她剛說要買老鼠藥。那店夥計便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大紙包來，遞給她，好像他事先準備好了一樣。三女子接過大紙包鼠藥，捧著回去，交給了大肚皮老板娘。

  過了一個禮拜，玉麒麟又來了。

  這一次根本沒有吵鬧。也許是大肚皮老板娘給了他一大筆錢，玉麒麟臉上笑開了花，嘴裏哼唱著《白門樓》的調子，一頭鑽進了臥室。

  大肚皮老板娘則去了廚房，蒸熟了蜜汁蓮藕。還是三女子端著，跟她一起去了臥室。她依舊在床上扶玉麒麟坐好，讓三女子喂他吃。三女子用銀扡子插起一塊，發現銀扡子變黑了，不再像往常那樣閃閃發亮。不曉得怎麽回事。而玉麒麟閉著眼睛，正享受自己像個帝王似的被人伺候，根本沒看見銀扡子變黑了。

  他張嘴吃了一塊，嚼了兩口吞進肚，卻皺起了眉頭，問道：“味道怎麽怪怪的？”

  “有什麽怪的？想是你好久沒吃了，不習慣了。再吃一塊就好了。”大肚皮老板娘柔聲說道。

  玉麒麟點點頭，再次張開嘴。

  三女子插起一塊蜜汁蓮藕喂進去。

  玉麒麟嚼兩口，吞了，立時啊呀大叫一聲：“不好！有毒！”

  “不吃也得吃！”大肚皮老板娘大喝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她抬起兩條象腿，左右夾攻，纏住玉麒麟的身體，仿佛給他套上了兩個鐵箍，然後一手卡住他的脖子，一手掐住他的兩腮，把他的嘴撐開。

  “銀來！喂他吃！”

  三女子不曉得他們兩個搞什麽名堂，答應一聲：“是。銀來了。”用銀扡子插起一塊，往玉麒麟的口中塞進去。大肚皮老板娘把他的嘴一合，用手在他脖子後麵拍一下，咕咚一聲，幫他將口中的蓮藕咽進去。

  如此這般，又給玉麒麟吃了好幾塊。

  隻見他眼睛往上一翻，露出眼白來，胳膊腿不停地抽搐。鬧了一陣，從嘴角湧出一陣白沫子，便一動不動了。

  大肚皮老板娘鬆開了他，看樣子累壞了，把肥胖的身體靠在床頭上，連喘了好幾口粗氣。

  “銀來，把剩下的蓮藕放在桌子上，去廚房找條麻繩子上來。”大肚皮老板娘吩咐道。

  “是。銀來了。”

  三女子答應一聲，將盤子放在桌子上。跑去廚房，果然拿了一條麻繩上來，遞給她。

  “銀來，轉過身去。”大肚皮老板娘吩咐道。

  “是。銀來了。”三女子轉過身去。

  大肚皮老板娘用麻繩子把她的手腕子捆住，打了個死結。

  “老板娘，你幹啥捆住銀來的手？”三女子問道。

  大肚皮老板娘回答道：

  “你用老鼠藥攙在蜜汁蓮藕裏，毒死了玉麒麟，所以我要把你捆起來。他們梨園行的人見玉麒麟死了，肯定會鬧一場，去巡捕房報案。等巡捕來查案的時候，我再把你交給巡捕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