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香竹淚(三)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522
  大肚皮老板娘猜的果然不錯。

  戲班子得到玉麒麟死了的消息以後,呼啦啦來了一幫人,湧進了銀樓。

  戲班班主是個老江湖,整日風裏來浪裏去的,什麽沒見過?

  他一邊盯著臉色烏青口眼歪斜的玉麒麟,一邊耐著性子,聽大肚皮老板娘拿腔拿調地信口胡言:

  玉麒麟每次來如何動手動腳羞辱銀來,銀來如何忍受不了,如何去買了老鼠藥,如何把老鼠藥攙進蜜汁蓮藕,如何喂他吃。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死翹翹了。

  聽完,他看一眼被反綁著一雙小手的三女子,說道:

  “老板娘,我們玉麒麟大小也是個角,上海灘有多少女戲迷是因為他才進戲園子看戲的?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必跟這麽個小丫頭動手動腳?”

  大肚皮老板娘聽戲班班主話裏有話,立刻將臉上的橫肉綻放出來,說道:

  “算你說對了!這事我也是被蒙在鼓裏,直到昨天才曉得。原來玉麒麟暗地裏有這個嗜好。他自己親口承認的。可惜沒捱過去,終歸是死了。”

  戲班班主聽她信口雌黃,當即冷笑一聲:

  “老板娘,你跟我說這些濕手搭麵粉的話沒用。我現在就去巡捕房報案。你省著些力氣。等巡捕來了以後,你再螺絲殼裏做道場吧。”

  他招手叫過戲班子的兩個武生,吩咐道:

  “你們兩個給我盯好了這裏。所有的東西動也不能動,誰也不能出這個門。等我喊來巡捕,再做道理。”

  說完轉身出了銀樓。

  三女子剛才瞪大眼睛,看戲班班主和大肚皮老板娘爭吵。說了半天,她什麽也沒聽懂,隻聽明白了老板娘的名字原來叫大肚皮肥春繡。她見戲班班主一跺腳去巡捕房了。可是大肚皮肥春繡卻並不慌張,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好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原來公館大馬路是巡捕房安南探長阮文魁的轄區,大肚皮肥春繡每年都要給他進貢很多大洋的。所以這件事應該能擺平。但畢竟是命案,阮文魁肯定會獅子大開口敲她一筆,也許要的比玉麒麟還要多。想到錢,大肚皮肥春繡實在心疼,多少有些後悔。但事已至此,隻能耍光棍咬牙硬抗著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大肚皮肥春繡和三女子都打起了瞌睡,忽然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吵醒了。

  隻見戲班班主回來了,身後跟著四個人,隻不過不是巡捕。

  為首一個身子極瘦,頭戴一頂硬邊禮帽,身穿一件黑綢長衫,腳上一雙黑皮鞋,看上去像個會移動的衣服架子,正是瘦蟑螂。身後跟著他的拜把子兄弟獨耳蜈蚣。另外兩個是打手。

  戲班班主說道:“老板娘,巡捕房的人一會兒就到。你先來見見花煙巷張郎大爺。”

  大肚皮肥春繡聽見花煙巷張郎大爺幾個字,禁不住渾身肥肉一顫,嚇得從椅子上滾下來,跪在地上。

  瘦蟑螂上下打量她的一身肥肉,問道:“你就是大肚皮肥春繡?”

  “是。張郎大爺。”

  “我早就聽人說起過你,說你會什麽采陰補陽之術。是真的麽?”

  “千真萬確。張郎大爺。春繡修煉多年,你一試便知。”

  “哦?原來世上真有這玩意兒?”瘦蟑螂喉嚨裏幹笑了兩聲。他轉身對戲班班主說道,“你們稍等一會兒。等我辦完了事,再來處理。”

  然後吩咐獨耳蜈蚣:“吳老二,你替我看好了場子。”

  三女子坐在地上聽見吳老二這個名字,立時打個激靈,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冰窟窿,渾身上下一片冰涼,心裏不禁哭出來:

  老天爺!天底下怎麽有這麽多吳老二呢?!

  瘦蟑螂一招手,叫大肚皮肥春繡帶他去了她的臥室。

  戲班班主見狀,心裏麵道了一聲:苦也。

  他本以為巡捕房每年吃大肚皮肥春繡的進貢,肯定會順著她的說法辦案,讓那個孩子頂缸。不如請瘦蟑螂過來嚇唬她一下,借著玉麒麟的死敲她一大筆錢。現在眼見著他們兩個搞在了一處,實在後悔莫及,心裏罵娘不迭:丟他老母!這他娘的是唱的哪一出啊?

  良久,瘦蟑螂獨自一個人回來了。

  看上去比剛才又瘦了一圈,從一個會移動的衣服架子,變成了一根竹竿挑著禮帽長衫拖拉著皮鞋。

  他拍拍戲班班主的肩膀,說道:

  “玉麒麟的一切後事費用,包括棺材、出殯、吃席、擺酒,等等,你給我列個數目,全由我出。”

  戲班班主哪裏惹得起瘦蟑螂?心裏明白玉麒麟這是白死了。當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答應道:“是。謝謝張郎大爺。”

  瘦蟑螂指著三女子,對戲班班主說道:

  “雖然是這孩子毒死了玉麒麟,可是她長得還沒杆煙槍高呢。即便送到巡捕房,能拿她怎麽辦?還不是遣送回原籍打發掉?咱們誰也得不到半點好處。白白糟蹋了東西。不如這樣吧,我讓吳老二找個合適的人家把她賣了。得了錢,還能給玉麒麟多買些紙人紙馬發送,豈不是更好?”

  戲班班主連忙點頭稱是,答道:“一切聽張郎大爺安排。”

  “那好。算你是個明白人。你也曉得我跟巡捕房阮探長的關係,穿一條褲子還嫌肥。所以呢,這個案子即便是他老人家親自來辦,也是這等說,別無二樣。閑話休提,趕緊叫戲班子的人把玉麒麟抬走,準備後事去吧。”

  “是。張郎大爺。”

  戲班班主一句話不敢多說,招呼戲班子的人上去,七手八腳,把玉麒麟的屍體用被窩裹了,抬出了銀樓。

  亂亂哄哄鬧了一陣,屋子裏安靜下來。

  瘦蟑螂對獨耳蜈蚣說道:“吳老二,你那日不是說莫裏哀路花園洋房有個什麽老板要找個會烤煙泡的丫頭嗎?”

  “是的,張郎哥。是洋火廠的黃老板。”獨耳蜈蚣回答。

  “他肯出多少錢?”

  “一口價一百塊大洋。”

  “行。你把這孩子賣給他。”瘦蟑螂踢了地上的三女子一腳。

  獨耳蜈蚣有些為難地說:“張郎哥,黃老板要一個會烤煙泡的丫頭,他才肯出一百塊大洋呢。”

  瘦蟑螂哼了一聲,罵道: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是爛糊三鮮湯,我看一點兒不假。你真是個老憨脫。聽我跟你講啊,你先把她帶去金鴿子窩,找個堂倌交給她點煙泡,然後再把她賣給黃老板。一百塊大洋不就到手了麽?”

  獨耳蜈蚣登時臉紅得跟猴腚似的,尷尬地笑笑:“張郎哥說的是。我明白了。”

  “那還愣著幹啥?還不快去?”瘦蟑螂打個哈欠,“辦完了事回到這裏來找我。我要在這裏住兩日,讓大肚皮肥春繡好好伺候伺候。”

  “是。張郎哥。”獨耳蜈蚣答應一聲。

  瘦蟑螂一路打著哈欠去找大肚皮肥春繡去了。

  獨耳蜈蚣蹲下,從腰間摸出一把尖刀來,割斷了反捆著三女子手腕的繩索,對她說道:

  “起來吧,算你額骨頭碰著天花板,走大運了。我們金鴿子窩烤煙泡的手藝讓你學了去,就等於你捧著個金飯碗,一輩子吃喝不愁了。”

  他提起三女子,像拎著一隻雞,搖搖擺擺地出了銀樓。

  瘦蟑螂的黃包車正停在外麵。車夫坐在地上,靠著車在打盹。

  獨耳蜈蚣提著三女子上車,叫醒了車夫,告訴他回金鴿子窩。

  “張郎哥呢?”車夫問道。

  “你問張郎哥?他挨了絆子,被這裏的大肚皮肥春繡纏上了。正在大戰洞庭湖呢。乖乖。天曉得還能不能活著從大肚皮的身上下來呢。”

  車夫聽了哈哈大笑。架起車來,一路跑到花煙巷。

  進了金鴿子窩,獨耳蜈蚣找來一個手藝最好的堂倌,指著三女子說道:“張郎哥吩咐,要你教會她烤煙泡。”

  那個堂倌看一眼三女子,瞪著獨耳蜈蚣罵了一句:“遭天殺的。這麽小個孩子,你要我教她烤煙泡?你打得什麽鬼算盤?”

  獨耳蜈蚣摸了摸剩下的那隻耳朵,撇著嘴說道:“是張郎哥要你教給她的。你衝我瞎嚷嚷啥?”

  “這麽小的孩子咋學得會烤煙泡?”

  “耶嘞!你說她小?告訴你,她會把老鼠藥摻進蜜汁蓮藕裏,毒死了唱小生的玉麒麟。曉得了吧?她人小鬼大。你就教給她吧,保證學得會。”

  “乖乖!真是你毒死了玉麒麟?”那堂倌嚇得臉煞白,捂住胸口問道。

  三女子忽閃著眼睛望著堂倌,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幹脆閉緊嘴,一聲不吭。

  獨耳蜈蚣在一旁不耐煩起來,罵道:“你少囉嗦,快教她。學會了我馬上帶她去莫裏哀路花園洋房白相白相。這可是一百塊大洋的生意呢!出了差錯,當心張郎哥扒了你的皮。”

  那堂倌不敢再多言,手把手地教起三女子來:

  “先用煙釺子把鴉片膏挑出一點點,放在煙燈火苗上烤熟。拿開來,用烤熟的鴉片再去沾生鴉片膏,也是一點點,再烤。然後再沾,再烤。再沾,再烤。如此這般,每次永遠都是一點點。直到烤成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煙泡。

  這是我們金鴿子窩不外傳的烤煙泡的手藝。曉得了吧?

  煙泡烤好以後,要趁熱裝進煙鬥。用煙釺子對準煙鬥上的小眼,把煙泡裝進去,按緊。記住,一定要按緊。否則有縫就會漏氣。漏氣就吸不成煙。然後把煙釺子筆直地拔出來。記住,一定要筆直地拔出來。若是歪斜了煙槍就會堵住,也吸不成煙。

  這是我們金鴿子窩不外傳的裝煙的手藝。曉得了吧?”

  其實三女子在銀樓這一年多,早已經用慣了銀釺子喂玉麒麟蜜汁蓮藕吃。這煙釺子與銀釺子別無二致,她用起來自然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盡管烤煙泡和裝煙動作複雜,可是她隻學了兩遍便學會了。

  見她這麽快就學會了,那個堂倌直驚得舌頭伸出來好長,嘖咂有聲,惶惶然說道:

  “乖乖!好個伶俐的女子。怪不得你能下毒殺人呢!”

  獨耳蜈蚣見大功告成,一把推開女堂倌,像來時一樣拎小雞似的提起三女子,出了金鴿子窩。

  到外麵,上了黃包車,對車夫說道:

  “張郎哥果然神機妙算。一百塊大洋穩了。走!快去莫裏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