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香竹淚(1)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442
  香竹幫水生脫去粘在身上已經餿臭的長衫,用根竹棍挑了,去外麵天井扔了。然後扶著他上樓去。

  本想先去盥洗室,讓他洗個澡。可是看他手腳癱軟、疲憊不堪的樣子,生怕洗澡的熱氣把他蒸暈了,於是扶他直接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這裏跟樓下廳堂一樣,四個牆角也是架著香爐,從早到晚焚香,搞得整個房間氤氳彌漫,香霧繚繞。一點兒不像人住的地方,倒是像仙女修煉的洞府。

  水生這還是頭一回進她的臥室,隻覺異香撲鼻,沁入心脾,甜絲絲香馥馥,猶如飲了醇厚的美酒一般,立刻就醉了,變得頭重腳輕起來。

  香竹扶他上了床,彎下身給他脫了鞋,吃力地搬著兩隻船一樣的大腳丫子,好不容易才抬上床去。

  水生的個頭太大,仿佛一條黑色的巨蟒蜿蜒在床上,幾乎把整個床都占滿了。床邊隻留下一條窄窄的空隙。

  香竹上去,必須側著身子,才能勉強在他身邊躺下。

  她抬起手來,輕輕地撫摸著他粗糙的臉龐。胡子幾天沒刮,蓬蓬紮紮地好似野草,直刮得她手生疼。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年輕的水生,那個剛出茅廬的阿土生,如黑泥鰍般黢黑的一張臉,看上去就是這樣毛毛紮紮的,隻是她沒摸過而已。

  水生在她的撫摸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欠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往懷裏拉。

  她驀地想起來與他第一次見麵時,水生喝多了酒,也是這樣把她往懷裏拉。被她說了一句:我們一樹桂花館的書寓先生隻賣藝不賣身,除非老頭子。一下子把他的酒給嚇醒了,立刻鬆開了手,乖乖地聽她說“煮酒論英雄”。然後地在椅子上睡了一宿,規規矩矩地,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

  那天因為他剛剛在一洞天殺了鬼臉彪叔,救了老頭子的命。花四寶特意叮囑她要陪好他,要把他陪得老適意。這幾個字從花四寶嘴裏說出來,意思就是陪客人上床。在一樹桂花館,但凡是老頭子帶來的客人,都是對老頭子有用的人,一個比一個頂特勒,誰也不敢有絲毫怠慢。隻要花四寶說老適意,那就必須陪客人上床。

  香竹本來也是準備陪水生上床的,隻不過心血來潮,拿老頭子說事,唬他一唬,沒想到竟然真的把他唬住了。

  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換做別的男人,剛剛救了老頭子命,該是多麽趾高氣昂、目空一切?能把一個妓女的話當回事嗎?肯定會硬撲上來,一把扯掉她的衣服,像對母狗一樣待她。

  而水生與她見過的所有男人不同,平等待她,尊重她的話,不欺負她。她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樣的男人,更不敢相信這樣絕無僅有的男人還被她遇上了。所以一個夜晚過去,她便愛上了水生。

  水生後來找她說書,每次都睡在沙發上,從來沒有非分之舉。她見慣了男人以找她說書為借口,其實隻想占有她的肉體。唯獨隻有水生一個,真的是喜歡聽她說書,專為找她說書而來,不為她的肉體。

  “詩情冷淡知音少,獨喜江皋得見君。”

  從此,她深深地愛上了水生,簡直無法自拔。

  現在想起往事,香竹突然改變了主意,從水生的大手中掙脫出來,俯身過去貼著他耳朵說道:

  “水生哥,我還有幾行經文沒寫完。你先睡一會兒。等我寫完了字再來找你,好不好?”

  果然還是像第一次一樣,水生立刻鬆開了她,答應一聲:“好。”

  香竹便從床上一骨碌下來,幫水生蓋好了被子,然後出了臥室。

  她獨自來到樓下廳堂,給自己沏了杯茶,坐在八仙桌旁,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一邊喝茶,一邊盯著空蕩蕩的沙發愣神。過了一會兒,樓上臥室裏傳來響亮的鼾聲,水生睡著了。

  這鼾聲讓她渾身一陣顫栗。

  因為她從出生活到現在,這還是平生頭一次,睡在她床上的男人是一個她愛的男人。

  幸福雖然來得太晚,然而終歸還是來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禁想起自己來到世上以來所經曆的各種苦難,頓時淚如雨下。

  香竹本姓吳,家裏是鄉下的富戶,祖上有房有地。可是到了她祖父,因為染上了抽鴉片的嗜好,家裏的人口又多,一共生了五兒二女。終於入不敷出,開始賣田賣地過日子。

  後來幾個兒子長大了,陸續娶妻成家。他們眼見老爹煙癮越來越大,馬上就要把最後的一點家產敗光,一個個急紅了眼。大兒子召集幾個弟弟一起商量,想找個什麽辦法,能保住最後這點家產,兄弟們多少分些,以後好過日子。

  哥幾個驢轉磨似地在屋子裏來回轉,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想出什麽主意。後來老爹突然來了,向幾個兒子說了一句:“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也想和你們商量商量。”登時把哥幾個嚇個半死,一個個臉煞白。

  老頭子問:“我和你們娘若是現在死了,你們能給我們買兩口楠木棺材發送不?”

  大兒子戰戰兢兢地答道:“能。”

  “逢年過節能給我們倆個墳頭添土,墳前燒紙麽?”

  “能。”

  結果當天夜裏,老頭子和老娘便生吞了鴉片煙膏,一命嗚呼去了極樂世界。

  幾個兄弟果然買了兩口楠木棺材,給老爹和老娘下了葬,然後把家產分了。

  香竹的爹在兄弟裏麵行二,人稱吳老二。

  哥哥弟弟們都是鄉下腦殼,隻會土裏刨食討生活。唯有他腦筋活絡,繼承了老爹的基因,會做買賣。把鄉下的土特產販到上海租界裏去賣,能賺現大洋。所以哥幾個數他最有錢,娶的婆姨最漂亮。

  吳老二的婆姨雖然漂亮,可惜不會生男娃。

  頭胎生個女子。吳老二還不著急,心道:先開花後結果,大概順序就是這樣的,一定要先生女娃,後生男娃。所以他給大女兒起名叫“招娃”,意思是由她負責招來個弟弟。

  沒兩年,漂亮婆姨懷了二胎,不料生下來又是個女子。吳老二開始著急了,對著漂亮婆姨破口大罵了一通。但是轉念一想:等將來生了男娃,總得有個姐姐抱著他不是?所以他給二女兒起名叫“抱娃”,意思是由她負責抱弟弟。

  鄉下老話說“一二不過三”,意思是生孩子生到第三胎肯定要換胎氣。比如一胎二胎是男,三胎肯定是女;相反一胎二胎是女,三胎肯定是男。所以吳老二對第三胎生個男娃,還是有相當把握的。

  可惜漂亮婆姨連著生了兩個女子之後,生產力有些下降。一年兩年過去,肚子也不見動靜,懷不上孩子,吃藥念佛全沒用,把吳老二急得了不得。

  一直過了五年,她才終於懷了第三胎。

  吳老二這回不敢怠慢。每天一炷香,求菩薩保佑。整日把一雙眼睛瞪成牛蛋大,盯著婆姨上上下下看了無數遭。然後去找廟裏的老道姑,請她掐算婆姨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

  老道姑問:“臉上有長黑蝴蝶斑沒有?”

  “有的。以前鼻子周圍有幾粒淺麻子,現在顏色深了,變成黑麻子。兩個臉蛋子上也有,像兩個黑芝麻燒餅。”

  老道姑又問:“肚子是尖的還是圓的?”

  “尖的。向前撅著。”

  此時老道姑基本已經有了答案。不過,為了讓自己的預測更準確些,她追加了一個問題:“她吃飯胃口怎麽樣?”

  “吃飯哪有什麽胃口?早晚隻吃麵湯。還要往麵湯裏加醋,否則就不吃。”

  老道姑一搖鵝毛扇,極為肯定地說道:

  “厲害了我的哥。這回穩了。肯定是男娃。”

  吳老二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老天爺終於開眼,哥幾個裏頭數我吳老二最有錢,豈能讓我絕後?他花錢雇了個老媽子照顧漂亮婆姨,把兩個女兒打發到大伯家裏住,生怕她們的陰氣衝了未來兒子的陽氣。一切準備停當,隻等生男娃了。

  終於捱到了那一天。

  家夥事早預備好,屋裏一大堆人,老媽子,接生婆,還有一個從村子裏請來的生了七個男娃的女人,一起給漂亮婆姨接生。

  吳老二守在門外,焦急地等待,驢轉磨般轉了一圈又一圈。

  屋裏傳來了漂亮婆姨痛苦的**,一聲高過一聲,最後變成了嘶喊。倏地一下,戛然而止,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片刻,“哇”地一聲,傳來了孩子的哭聲,與前兩個女兒的哭聲一模一樣。吳老二頓時鎖緊了眉頭。緊接著,“媽呀”一聲,傳來了漂亮婆姨的哭聲,撕心裂肺,聽起來痛不欲生。

  他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狠狠地啐了一口,罵一句:草他娘!又是個女子!

  吳老二一跺腳,扭身出了家門。駕起他做買賣的大車,直接去了上海。來到法租界,將大車存放了,一頭鑽進大煙館。他兜裏有的是錢。店老板自然巴結,殷勤招待,找個最漂亮的女堂倌伺候他抽煙,陪他睡覺。過了一宿之後,吳老二便再也不想回鄉下的那個家了。

  這第三個出生的女子便是香竹。

  她出生當天,她爹便離家出走去了上海,兩年沒回來過。大姐“招娃”,二姐“抱娃”,不管怎樣,好歹還有個名字。可是她以為沒了爹,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娘順口胡亂叫她“三女子”。

  三女子便是香竹的第一個名字。

  正是因為三女子的出生,她爹才扔了這個家,拋棄了她娘。

  漂亮婆姨從此變得不漂亮了。眉毛立起來,眼窩陷下去,橫肉叢生,蓬頭垢麵,成了凶狠的母夜叉。她把一切歸罪於三女子,對她恨之入骨,一生氣就把她往地下摔。可是三女子不曉得骨骼是怎麽長的,任憑她娘這樣摔,竟然沒被摔死。腦子沒摔成腦震蕩,胳膊腿也從來沒有骨折過。仿佛狂風摧殘下的一棵小樹,堅韌頑強地生長著。

  一直到了她三歲那年,她爹吳老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