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愚直視著劉大白的眼睛，平緩地說道：

  “大白兄，我沒有瘋。相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生命多麽寶貴？我怎麽能不珍惜？問題是，我們活著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苟且的現在，還是為了美好的未來？

  從我第一次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個中國傳統的文人理想，便在我心底紮下了根。早已根深蒂固，成為了我的人生理想。

  我投身革命不為當官發財。我們無錫王家世代為官，我隻要循規蹈矩地走父輩的路，就能輕易做到。可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未來。我希望在中國看到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實現‘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為了這個美好的未來，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我堅信隻有共產黨才能在中國實現這個理想，所以我要求加入共產黨。”

  劉大白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答言。

  黃老貓收起往日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情肅然地說道：

  “大白兄，我們廣東香山縣因為出了個孫中山，有很多人包括我父親，追隨他投身革命。所以我從小就耳濡目染，多少明白中國革命的道理。隻是我太喜歡書畫了，又自私，覺得反正有他們革命呢，那麽多人呢，用不著我。我隻管寫字畫畫就好了，我的藝術最重要。

  等到了上海以後，正好遇上北洋軍閥在巴黎和會被列強羞辱這件事，十八舅在《滬報》高呼‘救亡國滅種之禍’，上海灘三罷要求‘還我青島’。我這才明白，大禍已經來臨了。再這樣下去的話，中國將被列強蠶食殆盡，中華文明終將毀之一旦。

  中華文明都沒了，我的藝術還算個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時候我才明白，中國革命就是我的事，與我的藝術息息相關。所以我才積極地投身革命，為你們的報紙畫插圖，用北伐革命鼓角助威。

  北伐革命的口號是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列強，我從中看到了中國強大的希望，由衷地感到高興。可是萬萬沒想到，北伐革命一路打到現在，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讓我感到深深失望。

  大白兄，你的《覺醒》周刊每一篇文章我都仔細閱讀。我堅信隻有共產黨才會真正進行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列強的革命，隻有共產黨才能讓中國強大起來。

  所以我要求加入共產黨。

  隻有一個強大的中國，才能讓中華文明得到傳承，並且發揚光大。我個人的藝術才能在中華文明的坐標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劉大白聽了，隻是朝他點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黃老貓有些著急了，問道：

  “大白兄，我們兩個把心都掏給你了。你倒是說句話啊？你能不能批準我們兩個加入共產黨？”

  劉大白與王太愚是歲寒三友，彼此相知相惜，肝膽相照。與黃老貓雖然認識時間不長，然而對他的人品和情操十分讚賞。在他們兩個麵前，他沒有任何必要隱瞞自己共產黨人的身份，否則就是對他們滿腔熱血的褻瀆，對他們肺腑之言的不尊重。無論冒什麽樣的危險，他也要對他們兩個敞開心扉。

  他緩緩地說道：

  “我把目前的情況給你們說一說，你們兩個再決定不遲。此次上海共產黨人慘遭殺戮，黨組織完全被破壞。幸好陳先生得到秘密情報，才有部分同誌和家屬得以撤退，轉去武漢。潔雲，還有星火大哥的妻子小桃和兒子騰飛都去了武漢，目前應該是安全的。我因為條件允許，組織上要求我留在法租界，負責開展地下黨工作。

  星火大哥和陳先生死了，但是他們把火種傳到我手裏，傳到很多像我一樣的地下黨手裏，我們的使命就是讓星火燎原。

  我可以做你們的入黨介紹人，但是你們入黨需要組織上批準。目前我與組織失去了聯係，我需要有一部電台發報，或者等待組織派人與我接頭，才能恢複聯係。也就是說，你們的入黨申請隻有等到那個時候才能提交組織，得到正式批準。在此之前，你們隻能是預備黨員。

  而且我必須要告訴你們，你們加入共產黨除了可以實現理想以外，得不到任何利益和好處，還要冒生命危險。請你們慎重決定。”

  王太愚和黃老貓相互望望，然後轉頭麵向劉大白，分別說道：

  “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好。”劉大白點頭說道，站起身來，“咱們需要進行入黨宣誓儀式。我去準備一下。”

  他從書桌裏拿出一張宣紙，用毛筆蘸墨，寫下一行字：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他請王太愚和黃老貓過來，說道：“這是入黨宣誓詞，請你們熟記於心。這個誓詞按照規定需要聲音洪亮的喊出來，可是我們現在條件不允許。待會兒我們隻能在嘴裏默念，可是在心裏麵，要把誓詞大聲喊出來。”

  兩個人看著誓詞，各自在心裏背誦。

  劉大白又拿出一張宣紙來，先用藤黃畫了錘頭和鐮刀，然後用曙紅把宣紙染紅。他把這麵黨旗貼在牆上，請王太愚和黃老貓過去，三個人一起站在黨旗前麵。

  劉大白舉起右手，握拳過肩。王太愚和黃老貓隨著他一起，也舉起右手，握拳過肩。

  劉大白輕聲說了一句：“現在跟我一起宣誓。”

  三個人一起，悄無聲息地，把入黨宣誓詞在心裏大聲喊了出來。

  宣誓完畢，三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良久才分開。

  劉大白說道：

  “太愚，茂竹，從現在開始，我們法租界地下黨支部正式成立了。在得到組織的具體指示之前，我們支部的任務是發展地下黨員，積蓄革命力量。我的想法是，成立一個讀書會，以讀書會的名義團結進步青年，秘密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在讀書會的成員中物色合適的人選，等待機會成熟，發展成為地下黨員。你們有什麽意見嗎？”

  王太愚和黃老貓都認為這是個好方法，均表示同意。

  劉大白接著說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我需要一部電台和組織恢複聯係。你們有什麽辦法沒有？”

  王太愚經他一問，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說道：

  “四川軍閥劉湘有個參謀叫劉航的，有一次來我們第一軍拜會何應欽，秘密商議歸附北伐軍的事情。

  這個劉航寫一手規整的台閣體楷書，頗有沈度之風，跟我很聊得來。他知道我跟孫科關係頗深，請我有機會幫他引見，做個靠山。因為劉湘很不放心蔣介石，害怕被他活吞了。

  他還請我幫他留意軍中的命令，若是有什麽針對川軍的消息馬上通知他。為這個，他提議送我一部電台，以後隨時聯係。我當時沒搭理他，找個借口回絕了。等我回頭去找他，把電台要過來。”

  “好！真有你的！”劉大白高興地讚了一聲，“電台的問題解決了。還要找一個安全的地點。”

  “地點也有一個。孫科以前曾經找過我，想把他在辣斐路的一所石庫門房子做成‘中山教育館’，陳列孫中山先生的著作、手稿和照片。後來我去了黃埔軍校，這個事情就暫時放下了。

  現在我可以把這個事情搞起來。

  ‘中山教育館’的館長自然是孫科莫屬。我再把何應欽和吳稚暉這兩個擋箭牌拉來做副館長。此外，還有兩個人至關重要，也要請他們作副館長。一個是倪先生，有他做副館長，你們兩個就可以隨時來‘中山教育館’，而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另外還有一個人，也要請他當副館長，用他的招牌做避雷針，非他不可。”

  “哪個？”劉大白問道。

  “上海灘顧先生。”王太愚回答。

  “什麽？你怎麽回事？”劉大白差點叫起來，“明知道他殺害了星火大哥和陳先生，還要引狼入室？”

  王太愚解釋道：

  “我們不是引狼入室，而是與狼共舞。上海灘顧先生殺了劉星火和陳一清，與共產黨有血海深仇。這事不但我知道，特務處的人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有他作副館長，特務處根本不會懷疑‘中山教育館’裏有共產黨，不會派特務監視。因此，辣斐路‘中山教育館’這個地點，對於我們來說是絕對安全的。”

  劉大白恍然大悟，徹底鬆了一口氣。

  黃老貓由衷地讚歎道：“太愚兄，你果然是條大魚，千手千眼，連後腦勺上都長了眼睛，佩服。”

  劉大白約定他們分頭行動，各自組織讀書會，暫時不再見麵和聯絡。他們三人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定在‘中山教育館’在辣斐路落成典禮之時。

  王太愚與劉大白和黃老貓緊緊擁抱了一下，就此道別，出了房門，獨自一人走進濃濃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