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天空烏雲遮蔽，看不到一點月光。馬路上漆黑一片，冷冷清清，看不到一個人影。

  老城廂不久前剛經曆了一場屠殺，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矮個子車夫跑了幾步，便停下來，點亮了黃包車頂上掛著的一盞煤油燈。這種煤油燈俗稱“馬燈”，周身用玻璃罩住，不怕風吹，所以得了個綽號“氣死風”。燈火亮起，仿佛撐開一柄光傘，籠罩黃包車周圍，能看到大約兩米遠的距離。

  矮個子車夫拉起車，借著影影綽綽的燈光，繼續往前跑。

  “我記得老城廂馬路上也有瓦斯路燈的，怎麽都不亮了？”王太愚問道。

  “以前是有的。可是前幾日軍隊過來這邊殺工人，乒乒乓乓地，槍打得密，把路燈都打碎了。連瓦斯廠也打壞了。不曉得啥時候能修好，所以現在一直黑著哩。幸好我還有這個氣死風，多少年沒用了。你放心坐著吧，老板，這路我熟得很，沒有燈我也能把你送過去。”矮個子車夫一邊跑一邊回答。

  王太愚聞言，心情變得異常沉重，看著黑黢黢的夜色，沉默起來。

  黃包車進入了法租界，馬路上的路燈亮了起來，間或有汽車和黃包車經過，偶爾能看到一兩個行人。

  等到了會樂裏，忽地一下，天地變成另外一個模樣。街道燈火輝煌，照耀著西裝革履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馬路兩旁書寓霓虹燈閃耀。空氣中回蕩著嫋嫋樂聲。一派紙醉金迷的場景，看上去恍若隔世。

  矮個子車夫停下腳步，回頭問王太愚道：“老板，你剛才講的什麽帶魚的書寓，門牌號碼多少？”

  “不是帶魚，是黛玉。門牌號碼我記不住了。再往前走走，找找看吧。”

  矮個子車夫“哦”了一聲，沒聽明白帶魚和黛玉有啥區別。隻是拉起車來，腳步放慢，仰著頭向前走。拿眼睛看一個個幌子上麵的字，脖子酸了也沒找到。自己覺得自己好笑：我又不認識字，瞎看啥呢？若是畫一條帶魚我就認得了。

  王太愚搜尋半天，終於看到了“絳朱仙子”的幌子。

  “到了。就那裏。”王太愚用手指著幌子對矮個子車夫說道。

  矮個子車夫順著他的手指向那個幌子望去，看到龍飛鳳舞的草書“絳朱仙子”幾個字，不由得吃了一驚：乖乖！幌子上還真畫了條帶魚呢！若是我一直抬頭看，我也能找得到呢。

  他把車拉到書寓門前停下。王太愚下車，付了車錢。

  “老板？要不要我等你？”矮個子車夫問道。

  “不用。”

  王太愚說了一聲，推門進了書寓。

  廳堂裏空無一人。

  門旁立著個衣架，上麵掛在一個硬邊禮帽，一件黃褐色的風衣，看來林黛玉已經有客人了。王太愚將自己的禮帽摘下，掛在那個禮帽旁邊。走過去八仙桌那邊坐下，用手輕輕敲了下桌子，問了一聲：

  “有人嗎？”

  “來了。”

  木樓梯咚咚咚響起一串鼓點，一個穿大花旗袍的老女人從樓上跑下來，肥胖的一臉油脂襯托著濃妝豔抹如油彩一般，分外明亮。那老鴇婆看王太愚麵生，不認識，身上的西裝有些皺巴巴的褪色了，不像個有錢的公子，楞了一下，問道：

  “老板，你是經人介紹來的？還是自己用腳走進來的？我們家的先生非有預約才能會客。”

  王太愚心裏知道這些老鴇婆都是勢利眼，所以並不在意她說話刻薄，站起身來，很有禮貌地說道：

  “我不是來找林黛玉先生的。有一個畫畫的朋友黃老貓約我到這裏見麵。”

  老鴇婆翻了個白眼，心裏麵罵了一句：這個豬瘟哥黃老貓，真是十三點，怎麽把朋友約到這裏見麵？實在荒唐拎不清。該死。

  她衝著王太愚直刺刺地說道：“老板，黃老貓不在這裏。有幾日沒見他了。你若是找他，我跟你講，出門往前走兩個弄堂，進去不遠，有一個‘語冰齋’，便是他的家了。”

  “噢。原來是這樣。”

  王太愚連忙站起身來。他走到門邊衣架處，摘下那個硬邊禮帽戴在頭上，又取下那件黃褐色的風衣穿在身上。

  老鴇婆早忘了這件風衣其實是剛才來的那位客人的，所以並不阻攔。

  王太愚向老鴇婆欠身表示歉意：“實在對不起。打擾了。我去他家找他。”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來到外麵，他把硬邊禮帽往下壓壓，遮住半張臉，眼睛飛快地一掃，並沒有看到矮個子車夫，也沒發現有什麽人在盯著他看。

  他把頭低下，大步往前走。

  到了第二個弄堂，拐進去。果然才走了不遠，便來到一所沒有霓虹燈的石庫門房子。門上懸著個木匾，寫著三個大字“語冰齋”，一看便知是倪堅文的字體。

  他在門口停下來，上去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條縫，黃老貓從門縫裏向外看，見門口立著的人帶著硬邊禮帽，穿一件黃褐色風衣，不認識，以為是誰走錯了門，沒好氣地問：“你找誰？”

  王太愚往上推了推禮帽，露出臉來。

  “太愚兄，怎麽是你？”黃老貓大吃一驚。

  “進去說話。”王太愚低聲回了一句。

  黃老貓把他讓進屋來，反鎖上門，然後拉了他一把，說道：“上樓去。大白兄在上麵。”

  原來劉大白在這裏！王太愚心頭湧過一陣驚喜。這麽多天來，他還是頭一次體會到了開心是個什麽滋味。他跟著黃老貓急匆匆地上樓去。

  “大白兄！你看誰來了！”黃老貓喊了一句。

  劉大白推開房門出來，一看來人竟然是王太愚，禁不住衝上前去，和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這個地方你沒來過啊？”劉大白鬆開王太愚，問道。

  “待會兒再跟你解釋。先說要緊的。我有急事要馬上通知陳先生。軍隊在殺共產黨，他現在處境危險。”王太愚答道。

  “怎麽回事？”劉大白一愣，“你還不知道呢？陳先生已經被他們打死了。”

  “什麽？！死了？！”王太愚如遭雷擊，臉色一下變得煞白，險些站立不穩。

  黃老貓過去扶住他：“咱們進屋說話，別在這兒站著。”他扶著王太愚進了劉大白的房間，陪著他一起坐在床上。

  劉大白坐在書桌前麵的椅子上。他用強大的意誌力將自己的情緒控製下來，很平靜地對王太愚說道：

  “那天晚上，陳先生和星火大哥都在工人指揮部。星火大哥接到了顧先生的一個電話，說有什麽共產黨的名單要他過去看。陳先生陪著他一起去。結果兩個人都被顧先生的打手給打死了。上海灘顧先生果然心黑手辣。

  我早就跟陳先生說過，他一個混街頭的，跟劉四爺一路貨色。想想，劉四爺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出賣。顧先生跟他們非親非故，憑什麽不能出賣他們呢？可是他們偏偏不相信，說顧先生跟劉四爺不一樣。他們兩個對他都沒有提防，因此慘遭毒手。

  其實我也被這個顧先生的外表給騙了，還讓餘舍幫他打聽他兒子正始的情況，還以為他是個人，沒想到他根本不是。”

  王太愚對劉星火遇害早有心理準備，萬萬沒想到陳一清也慘遭毒手，而且是被顧先生用卑劣手段殺害的！想起三年前他和陳一清在上海道別竟然成為永別。他驚愕得一句話說不出話來，變成了一尊泥塑，眼神空洞地望著劉大白。

  劉大白問道：“太愚兄，你們第一軍不是換防去了南京嗎？你怎麽突然跑回上海了？”

  王太愚緩過神來，答道：“第一軍還在南京，隻是我被吳稚暉調到上海來，做總政治部秘書長。”

  “哦？”劉大白略有些驚訝，“那你是高升了？太愚兄？”

  王太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兀自繼續說道：

  “我今天剛到上海，去總政治部報到。吳稚暉給了我一個法租界共產黨調查情況，讓我負責核實。我看到名單上第一個便是劉星火，後麵有陳先生，最後是你們《滬報》報館所有員工的名字，包括你們兩個，還有倪先生。所以我就趕緊跑過來了。我覺得《滬報》報館有倪先生在，暫時不會有事。隻是陳先生最危險，一定要馬上通知他。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哦？你去通知陳先生，怎麽會跑到這裏來了呢？”劉大白盯著王太愚問道。

  王太愚於是給劉大白和黃老貓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如何因寫文章被懷疑通共，如何被沈小乙監視，為了甩掉狗皮膏藥，如何跑來了會樂裏，等等。

  他們兩個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王太愚忽然想起身上還披著林黛玉家客人的風衣，連忙脫下來，交給黃老貓：

  “我當時怕被盯梢的特務發現，所以拿了衣架上的風衣穿，還請你幫我還回去。”

  “你真是書生意氣，都什麽時候了還念念不忘做君子。糊塗。如果真有特務盯梢，他們肯定看見有個人披著風衣離開了。我去把風衣還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黃老貓接過風衣，丟在地上，用腳一踢踢得老遠，“我明日就幫你把這破風衣扔進垃圾桶。”

  王太愚被說得臉紅了，向黃老貓點點頭，答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黃老貓轉頭問劉大白：

  “太白兄，我可是萬萬沒想到殺害劉星火和陳先生的凶手竟然是顧先生！到底因為什麽呢？”

  劉大白解釋道：

  “蔣介石用周鳳岐的二十六軍殺共產黨需要個借口：那就是工人糾察隊內訌騷亂，造成上海局勢動蕩，所以他要派軍隊平定騷亂。可是工人糾察隊怎麽才能內訌起來呢？總司令部特務處有兩個人，一個叫朱虎，一個叫戴春土。太愚兄，你一定要記住這兩個人的名字，以後多加提防。他們兩個都是上海灘的青幫，所以由他們遊說青幫大亨莫老板和顧先生，讓青幫弟子假冒工人，挑起內訌，打成一鍋粥。這樣，蔣介石就有了借口，派軍隊過來彈壓，借機屠殺共產黨人。”

  “讓大兵殺人就是了。可是顧先生為什麽要打那個電話，非要親手殺了劉星火和陳先生，沾自己一身血呢？”黃老貓追問道。

  “這個我也不清楚。”劉大白搖了搖頭，“我隻知道顧先生和特務處達成交易，等蔣介石拿下上海以後，他的煙土生意可以搬到老城廂去做，受軍隊保護，繼續大發其財。也許殺害星火大哥和陳先生便是這個交易的條件。”

  大家沉默下來。他們三個都是讀書人，根本想不到世間還會有這樣卑鄙肮髒的交易，完全顛覆了他們以前對人性的認識。好半天誰也不說話。

  黃老貓最先打破沉默，憤憤地說道：

  “我聽倪先生說，姓蔣的殺了共產黨以後，深得洋人歡心，他從公共租界洋人那裏搞到了一千六百萬英鎊的貸款。這下子成了蔣發財了，他還北伐革命個屁？他要用這筆錢收買各路軍閥，讓他們都換成蔣氏大旗，擁舉他做軍閥盟主。北伐北伐，打倒軍閥，軍閥反倒是越打越多。他姓蔣的做了軍閥盟主，跟北洋軍閥那幾個混蛋掌權有什麽區別？還不是照樣軍閥割據、軍閥混戰？中國的未來在哪裏？還不是亡國滅種，死路一條？”

  王太愚朝黃老貓點點頭，說道：

  “我寫的那篇文章就是想說明這個意思。他們抄走了我的文章，認為我有通共嫌疑，所以才派特務監視我。其實他們大錯特錯了。我王太愚豈是通共？我根本就是想加入共產黨，與國民黨分道揚鑣。”

  黃老貓聽了一拍手，說道：

  “你說到我心裏去了，咱們一拍即合，我也是想加入共產黨。專為打倒新軍閥蔣發財！”

  劉大白聽他們兩個現在要加入共產黨，不由得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

  “你們兩個怎麽回事？蔣介石正大開殺戒，共產黨人一個接一個地掉腦袋。你們兩個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加入共產黨，豈不是瘋了麽？你們的性命不想要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