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旅社位於市政府舊樓附近，現在已經被總司令部征用。

  二人出了總司令部，走路去長發旅社。

  王太愚讓沈小乙提箱子，自己將兩個卷宗抱在懷裏，說是機密，死活不讓他碰。搞得沈小乙把嘴嘟起來，叨嘮說：

  “軍長什麽機密文件都讓我拿。我又不認識幾個字，看也看不懂。有什麽不放心的？”

  王太愚答道：“不是不放心你。而是我有潔癖，路上忘了跟你說了，誰也不能隨便動我的東西，否則我就會嘔吐不止，大病一場。曉得了吧？以後我的東西你千萬不要幫我拿。”

  沈小乙吐了吐舌頭：“乖乖！潔癖？天底下還有這種病？從來沒聽說過。”

  王太愚不再搭理他。

  二人一路無話，不多時來到長發旅社。

  門口隻配備了兩個站崗的士兵，不像總司令部那樣戒備森嚴。士兵見沈小乙穿著軍裝，問都不問，就讓他們進去了。

  上得樓來，他們先去王太愚的房間。沈小乙把箱子放好，垂著手看著王太愚，叫著他的新頭銜，問道：

  “秘書長，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的？請你吩咐。”

  王太愚巴不得甩掉這個狗皮膏藥，衝他揮揮手：“沒有。什麽都不用。你回自己的房間去吧。”

  沈小乙撓了撓頭，轉身去了。

  王太愚跟在他身後，將門反鎖上。連忙去拿了那份法租界共產黨情況調查的卷宗，打開來，正待要看。不料“砰砰砰”，響起了敲門聲。他隻得合上卷宗，過去打開門。

  原來是沈小乙站在門外，手裏端著一盆熱水。

  “秘書長，我給你打了熱水來。你一路辛苦，我幫你用熱水燙燙腳，舒服解乏，然後早點休息。”

  王太愚皺著眉頭說：“我不是剛跟你講過了嗎？我有潔癖。什麽都不要你碰。若是弄得我嘔吐，再大病一場，就是你的責任。”

  沈小乙低頭看看王太愚的腳，又抬頭看看他的嘴，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問道：“乖乖！潔癖這麽厲害？洗腳也會嘔吐？這腳跟嘴離得好遠呢。”

  “我自己洗腳不會嘔吐。你幫我洗腳我就會嘔吐。明白嗎？”

  “不明白。”

  “我跟你講，你現在回去你的房間，不要再打擾我。我什麽都可以自己做，不要你幫我做。這回聽明白了嗎？”

  “是。秘書長。”

  沈小乙端著水盆回去了。

  王太愚再次反鎖上門，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外麵什麽動靜都沒有。他這才回去看那份卷宗。

  果然不出所料。

  這份卷宗調查的法租界共產黨，第一個就是劉星火！後麵兩頁紙密密麻麻寫著他的情況，包括職業，住址，老婆和孩子，經常活動出沒的地方，等等。

  王太愚按捺住砰砰亂跳的心，急忙翻篇往後看。翻過三個不認識的人之後，又找到了陳一清的名字，後麵也附著他的詳細情況調查。

  再往後看，全是他不認識的名字。直翻到最後，才看到了一份關於《滬報》的特別調查報告，列著報館所有職員的名字，當然有倪堅文、劉大白，還有黃茂竹。

  王太愚放下卷宗，做了兩口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腦子裏飛快地想：

  劉星火被列為法租界頭號共產黨，最有可能遇害。雖然法租界是洋人的天下，軍隊輕易不敢在那裏殺人的。然而他是工人糾察隊的頭頭，出事那天晚上他應該在老城廂那邊，不在法租界，很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陳一清若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呆在法租界裏不出來，到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

  劉大白的名字沒有單列出來，而是在《滬報》職員的大名單裏，暫時無大礙。因為倪堅文雖然沒有參加改組之後的國民黨，但以前參加過同盟會，屬於吳稚暉那樣的元老級別。特務處那幫家夥知道這個背景，估計眼下沒人敢動他，也不敢動他的《滬報》。

  想清楚了這些，王太愚冷靜下來，不那麽慌亂了。

  當務之急是馬上去找陳一清，把情況告訴他。可是，隔壁房間有個狗皮膏藥沈小乙，自己現在出門，萬一被他跟蹤盯梢怎麽辦？

  王太愚站起身，將耳朵貼在牆壁上，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他尋思著沈小乙歲數不大，還貪睡呢，或許已經睡著了？但想起他機靈的眼神來，又覺得他不會睡覺。這會兒說不定跟自己一樣，也用耳朵貼著牆壁，在聽他這邊屋裏的動靜。這家夥十有八九是個特務。如果他是何應欽的勤務兵，自己為什麽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大概和丘子義是一路的，被他們派來上海監視他的。

  為什麽要監視我呢？

  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和陳一清是親戚？或是因為我和劉大白是朋友？還是因為被丘子義拿走的那篇文章？說我的論調和共產黨一模一樣？

  想到這裏，王太愚心裏啪嗒一下，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有一盞燈忽然亮了起來。

  他恍然大悟，雖然他是個國民黨，可是在他心裏，他其實更認同共產黨的理想和主張，所以他寫文章才會和共產黨的論調一模一樣，所以他最好的朋友才會是共產黨。

  現在明白這點對他極為重要。因為以前國共合作，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而現在蔣介石對共產黨大開殺戒，破壞北伐革命。國共因此分道揚鑣。麵對這種局麵，他必須要當機立斷，做一個選擇才行。

  為了自己的未來，為了他的抱負和理想，為了公平正義的社會，為了一個強大的中國，他沒有片刻猶豫，立刻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共產黨。

  他合上卷宗，留在桌子上。站起身來，披上外套，戴上禮帽，準備馬上去找陳一清，告訴他這個情況。同時，請他介紹自己加入共產黨。

  他輕輕打開門，輕手輕腳出去，來到走廊，剛走兩步，突然聽到背後傳來沈小乙的話聲：

  “秘書長，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他隻得停下腳步，轉回身去，麵對沈小乙。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覺？”王太愚氣呼呼地反問一句，為的是給自己贏得幾秒鍾的時間，想想用什麽借口擺脫他的糾纏。

  “你的病剛好，保不齊你有什麽事情會叫我，所以我一直沒敢睡。”

  腦子裏電光火石一閃，王太愚想好了個借口，於是故意將嘴角撇了撇，朝沈小乙笑著說道：

  “小乙，你怎麽知道我要出門？你是一直趴在地板上，從門縫裏往外看，結果看見我的皮鞋出來了是嗎？”

  這一路上，王太愚都是對他橫眉冷對，一臉的不耐煩，連他的名字都懶得問。現在竟然叫他小乙，還衝他笑了笑。這大大出乎沈小乙的意料，搞得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眨巴著眼睛解釋說：

  “我不用盯著門縫看，豎著耳朵聽就行了。我的耳朵可好使了，走廊裏掉下一根針我都聽得見。何況你開門的聲音那麽大，我要是聽不見豈不是個聾子？”

  老天爺！我剛才開門輕輕地，連我自己都聽不見！王太愚心裏罵道：這家夥真是狡猾。他收起笑容，板著臉說道：

  “小乙，你給我回去睡覺。我現在要去會樂裏。”

  沈小乙果然是人小鬼大，竟然知道上海灘的會樂裏是什麽地方。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說道：

  “秘書長，你的病剛好，要休息靜養才行，怎麽能去那種地方呢？”

  “哪種地方？”王太愚反問道。

  “你不是剛才說要去會樂裏嗎？那是找雌姑褲頭插洞簫的地方，誰不曉得？這個最傷身了。你的病剛好，女人千萬碰不得。”

  王太愚猜大概閩南話管女人叫雌姑，當即笑了起來：

  “小乙，你歲數不大，知道的事情倒不少。說你不懂吧，你又知道一些。說你懂吧，你又知道錯了。告訴你，會樂裏那邊的雌姑都是書寓先生，男人找她們隻為說書聽曲，不為你說的什麽褲頭啊之類的事情。”

  沈小乙聞言，不由得將眼睛更瞪大了兩圈：

  “啥？不做那種事情？我聽他們講會樂裏的女人要三塊大洋哩！乖乖！光說書聽曲就要三塊大洋？她們是仙女還是怎的？”

  “算你猜對了。我去的那家書寓，先生名叫林黛玉，號絳朱仙子，豈不是個仙女麽？”

  因為他忽然想起那天倪堅文請吃飯，大家席間跟黃老貓開玩笑，說他和絳朱仙子林黛玉如何如何。便隨口這個名字說了出來，唬一下沈小乙。

  不料沈小乙卻接著話茬說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也看看仙女長什麽樣子。”

  “看一眼也要三塊大洋呢。誰有閑錢替你出？”

  “那我不進去。隻坐在門口等著你，然後陪你回來。”沈小乙堅持道。

  王太愚這回真的被他糾纏得惱火了，端起長官的架子來，訓斥道：

  “你怎麽這麽麻煩？做這種事情能帶你去嗎？你到底是來照顧我，還是監視我？”

  “小乙不敢。”沈小乙見王太愚發了脾氣，連忙垂下眼睛，喏喏地說了一句。

  王太愚怒氣未消，接著說道：“告訴你，就是何軍長和吳主任也管不了我這個事情。你現在就給我回屋睡覺去！聽到了沒有？”

  “是。”

  沈小乙答應一聲，腳拖拉著地慢吞吞回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王太愚轉身大步往外走，頭也不回，騰騰騰地出了長發旅社大門。

  門口兩個站崗的士兵眯著眼睛站著打瞌睡。

  有三個等活的車夫看見他出來，一起圍過去。因見他穿著便衣，所以不叫長官叫老板，問道：“老板，去什麽地方。”

  王太愚不用回頭看，也能猜出來沈小乙像個老鼠似地跟在自己身後呢。即便他現在沒跟著，待會兒也會出來盤問車夫的。沒準兒這幾個車夫也是特務。

  他挑了個身材矮小結實的車夫，麵相看起來老實一些，朝他大聲說道：

  “送我去會樂裏林黛玉書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