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狗皮膏藥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657
  王太愚乘坐第二天早晨的火車離開南京,抵達上海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

  因為王太愚大病初愈,軍長何應欽特意派個勤務兵陪同他坐火車去上海,路上好有個照應。

  這個勤務兵雖然歲數不大,十八、九歲的樣子,可是訓練有素,人又機靈得很。隻要王太愚一抬胳膊,便能猜出來他要拿什麽,唰拉一下,立即把他想要的東西遞給他,比閃電還快。比如他渴了想喝口水,剛一伸手,唰拉一下,水杯早已經被勤務兵舉到他麵前。比如他想從箱子裏拿件東西出來,剛一伸手,唰拉一下,箱子早已經被勤務兵拿過來放在他跟前。

  王太愚很討厭被人伺候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個吃奶孩子或者垂暮老人,或者是個殘廢,什麽都幹不了一樣。從小到大,家裏的傭人遍地,可是他從來不要他們伺候,什麽事情都要自己做,哪個傭人膽敢過來巴結討好他,肯定要討個沒趣走人。

  這個勤務兵眼神裏麵那股機靈勁,讓他想起父親的老傭人丁二。

  丁二是他們無錫王家家生子的奴才,一直跟著他父親伺候。兩人心有靈犀,默契之極,丁二簡直成了他父親的第三隻手。

  每天早晨父親出門,隻要往門口的椅子上一坐,皮鞋就會被丁二穿在腳上。站起來雙臂一伸,外套就會被丁二披在身上。將脖子往前一探,禮帽就會被丁二戴在頭上。將手往前一抬,大門就會被丁二弓著腰打開。

  這一幕天天上演,王太愚從小看到大,猶如一段破舊的老膠片在不停地循環播放。主仆二人,一個因被仆人伺候而感到尊貴,心滿意足,洋洋得意。一個因伺候主人而感到殊榮,也是心滿意足,洋洋得意。簡直無聊透頂,令王太愚十分厭惡和膩歪。他永遠不會讓這一幕滑稽戲在自己身上重演。

  所以這一路上,王太愚對他很反感,跟他說了好幾次,我自己有手,要什麽東西自己拿,不要你管。可是這家夥一邊拚命點頭,一邊乒鈴乓啷地用一口閩南話說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依舊我行我素,把王太愚當成個殘廢伺候。

  惹得王太愚惱火起來,索性把雙臂抱在胸前,眼睛一閉,什麽都不幹,連尿也不撒一泡,變成一尊菩薩雕像,一直坐到上海。

  上海火車站王太愚以前來過很多次。每次都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常,賣吃食賣雜貨的攤主扯著嗓子高聲叫賣,賣煙卷賣水果的小販仿佛泥鰍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介紹旅社住宿的掮客攔住旅客死磨硬泡。旅客不不擠出一身汗,不花錢買點東西,休想出站台。可是今天不同,攤子消失,小販不見,換成了一排荷槍實彈的士兵,氣氛肅殺,如臨大敵。

  王太愚見了這場麵,仿佛一塊大石頭壓在心頭,心情更為沉重。他猜想陳一清他們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出了車站,先去法租界找他們看個究竟。可是旁邊有個勤務兵如同橡皮糖粘住他,怎麽能脫身呢?剛甩掉一個丘子義,又冒出來個勤務兵,實在讓他心煩,必須盡快把他打發回南京去。

  然而到了站台才發現,這個勤務兵不但黏人,還人小鬼大,頗有些手段。他大模大樣地走過去和站崗的士兵嘀嘀咕咕說了一通,竟然調動了一輛卡車,還有兩個士兵。他們不由分說,請王太愚上了卡車,坐在前排駕駛室裏。然後一路風馳電掣,直奔老城廂市政府舊樓而去。

  王太愚坐在車上的感覺簡直像是被他們綁架了一樣,心裏愈發地討厭這個勤務兵了。

  不多時,卡車來到老城廂市政府舊樓大門口。這裏已經被總司令部征用,門口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又是那個勤務兵,搶先跳下車去,跟站崗的士兵嘀嘀咕咕說了一通,果然又調動了兩個士兵過來。一個幫他們拿箱子,一個打開車門請王太愚下車。

  兩個士兵走在前麵,帶著王太愚和勤務兵一路通行無阻,進了司令部大門,上二樓,來到總政治部主任吳稚暉的辦公室門前。

  還是勤務兵,搶先一步上去敲了門,然後回頭看一眼王太愚,眼神裏充滿了得意。

  到了這個時候,王太愚雖然厭惡,但是已經不敢小瞧他了,很客氣地說道:

  “謝謝你一路安排。對了,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沈小乙。”勤務兵眨巴著眼睛回答道。這回說話字正腔圓,一點兒閩南口音也沒有了。

  “領教了。”王太愚悻悻地說了一句。

  吳稚暉的辦公室裏沒有人應聲。沈小乙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動靜。

  兩個士兵見狀,把箱子放到地上,過去跟沈小乙嘀咕了幾句,然後轉身去了。

  “他們說吳主任也許在三樓會議室開會呢。他們去叫他。”沈小乙向王太愚解釋道。

  王太愚“嗯”了一聲,沒有搭腔。

  過了片刻,兩個士兵果然帶著吳稚暉來了。

  吳稚暉早年也是同盟會會員,跟王太愚的父親很熟,又是蔡元培的至交。他把王太愚當晚輩看待,所以當了政治部主任以後,特意調他來做秘書長,頗有提攜之意。

  王太愚因為沒穿軍裝,所以見了吳稚暉,像個晚輩給他鞠個躬,尊敬地叫了聲:“吳先生好。”

  “好!好!”

  吳稚暉答應著,親熱地摟住王太愚的肩膀,把他領進辦公室,請他在沙發上坐下。

  兩個士兵拎著箱子進來,放在地上,給吳稚暉敬個禮,轉身出去了。

  沈小乙又開始大顯身手。雖然他是第一次來吳稚暉的辦公室,可是他好像對這裏非常熟悉,如同進了自己家一樣,手腳麻利地沏了壺茶,又拿來茶碗,擺在茶幾上,請他們喝茶。

  當下把吳稚暉看了個直瞪眼。心道真是活見鬼,我都不曉得茶壺茶碗在哪裏,這小子怎麽知道的?他上下打量一番沈小乙。然後扭頭對王太愚笑嗬嗬地說道:

  “太愚,你們何軍長對你真是體貼,給你配了個這麽能幹的勤務兵。說起來我這個政治部主任還不如你呢!到現在還是禿頭老和尚一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整日從早忙到晚,像頭驢一樣聽蔣總司令差遣,被指使得團團轉,都兩天兩夜都沒睡覺了。”

  王太愚連忙解釋道:“他不是我的勤務兵。因為我前兩天病了,所以何軍長派他在路上照顧我。明天就讓他回南京。”

  “哦?你病了?得了什麽病?”

  “沒什麽大病。隻是受寒發了幾天高燒,現在已經好了。”

  “哎呀,你這病剛好,應該休息幾天才是啊!你怎麽不早說?我讓你晚幾天過來就是了。”

  “多謝吳先生關心。我沒事,已經全好了。”

  吳稚暉瞥了一眼遠遠地坐在門口的沈小乙,對王太愚說道:

  “這個勤務兵蠻能幹的。我一會兒給何軍長打電話,把他留下來照顧你。”

  王太愚聞言,心裏叫苦不迭,連忙找個借口拒絕道:

  “千萬不要!吳先生,我已經完全好了。還是讓他明天就回去吧。他是何軍長的勤務兵,那邊好多事情等著他呢。”

  吳稚暉朝王太愚擺了擺手,大刺刺地說道:

  “哎呀,我大小也是個總政治部主任,向何軍長要個勤務兵算什麽?這點兒麵子他總是要給的。好了,莫再講了。就這樣定了。”

  不等王太愚分辯,他便招手把沈小乙叫過來,問道:

  “我想把你留下來,以後在我們總政治部工作,你可願意?”

  沈小乙啪地打個立正,敬個禮,脆靈靈地回答:“報告,沈小乙願意留下來,聽候吳主任差遣。”

  吳稚暉讚許地點點頭:“好!你現在去三樓會議室,找馬參謀。傳我的話,請他在長發旅社給你們安排兩個房間。待會兒你陪著秘書長過去,先住下來。”

  “是。”沈小乙脆靈靈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王太愚心裏暗想:早知道這樣,在火車站的時候就應該打發他回去。這回算是被他徹底黏住了,像個狗皮膏藥似的,實在可惡。他心中實在懊悔不及。

  “太愚,你湊合著在長發旅社委屈幾日。咱們在上海不會待很長時間,用不著找住處。估計有十天半個月咱們就得回南京。”

  “噢?為什麽呢?”

  吳稚暉壓低了嗓子說道:“光頭想在南京成立個新政府。今天開了一天會,就給他忙乎這個事情呢。所以咱們肯定得去那邊。等回到了南京,你再找個踏實地方住下來。”

  王太愚聞言吃了一驚,問道:“那武漢政府怎麽辦?”

  “活該他汪精衛吃癟子!我最看他不順眼了,走路外八字活像個王八,還開口閉口稱自己國民黨元老。屁!國民黨的元老在這兒呢!”吳稚暉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比先總理還長一歲呢。哪兒輪得著他汪精衛啊?!太愚,我跟你講,光頭這回殺共產黨,可謂是出奇製勝,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鎮住了。現在大家都認他做領袖,把汪精衛當個屁。所以南京政府一開張,汪精衛的武漢政府就得關門大吉,不然他就成了大家的笑柄。”

  蔣介石和汪精衛兩個勾心鬥角、相互傾軋,根本不是什麽秘密,國民黨裏麵是個人都知道。王太愚聽了一點兒不覺得奇怪,隻是“哦”了一聲,問道:

  “吳先生,那你調我來,需要我做什麽工作呢?”

  “組建南京政府的事情我一個人盯著就行了。不用你。你先幫我幹這個事情吧。”

  吳稚暉起身去辦公桌上拿來兩個卷宗,將其中一個遞給王太愚:

  “這是特務處轉過來的文件,關於以前的總政治部共產黨調查情況。我還沒來得及看呢。你幫我整理一下,列出三份名單來。一份打死了的,一份被抓捕的,一份失蹤的。咱們好做到心中有數。”

  然後他將第二個卷宗也遞給王太愚:

  “這兒還有一份文件,也是特務處轉過來的。關於上海老城廂、法租界、公共租界的共產黨調查情況。他們知道我在法租界待過一陣子,對那邊熟得很,所以請我幫助核查。我哪裏有功夫管這個事情?你來得正好,法租界你也很熟,可以幫他們核查一下。”

  王太愚不由得心髒砰砰亂跳起來。

  他盡量保持平靜,不露聲色地答應道:“是。吳先生。”

  他伸手接過卷宗,恨不能馬上就打開,看裏麵有沒有陳一清、劉星火和劉大白他們的名字。他們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命懸一線,必須馬上通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