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魚出海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2683
  上海灘充滿血腥的那個晚上,王太愚半夜裏突然驚醒,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可是醒了以後,他又記不起來到底夢到了什麽。隻是覺得心驚肉跳,身體出虛汗。

  他在床上坐起來,瞪大了眼睛,隻見一片濃稠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我是不是發燒了?他用手摸摸額頭,有些燙手,而且濕漉漉的滿是汗水。他感覺胸口憋悶,想出去透透氣。於是披上件衣服,走出屋子,來到院子中。

  這是一座南京城外破敗的廟宇,因為沒有香火,僧人們幾乎都跑光了。隻剩下幾個走不動路的老和尚,一天吃不上三頓飯,留在這裏混吃等死。雖然房屋敗朽,然而數量卻是極多,因此第一軍從上海撤回來以後,征用破廟做了指揮部。

  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是夜風依舊像冬天一樣寒冷。隻消片刻,便將他從頭到腳凍成冰涼。仰頭望月,全被烏雲籠罩,露不出一絲光亮來。四下裏黢黑黢黑的,冷風吹著幾株老樹葉子嗚咽作響,仿佛很多人在哭泣,甚覺悲涼淒慘。他在寒風中打個冷戰,渾身抖個不停,連忙跑回屋子裏麵。

  他住的是一間極小的僧房,空間狹簇,進門走兩步就上床,門與床之間將將夠一個人站立或者轉個身。

  他上床躺下,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隻得再次起來,劃根洋火,點燃床頭牆上破油燈碗裏的蠟燭。

  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看到枕邊那一摞軍情電報稿,心突地一跳,驀地想起來是什麽搞得他心煩意亂了。沒錯,就是這張上海“戰時戒嚴條例十二條”的通告。

  本來是工人武裝占領了上海,等待與他們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勝利會師。總司令突然一紙命令,將他們調離上海,由二十六軍換防。然後緊接著宣布戒嚴,成立了“淞滬戒嚴司令部”,隨後又發布了這個“戒嚴條例”。

  上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原本大好的局麵,為什麽突然急轉直下,變得驟然緊張?

  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王太愚百思不得其解。自從北伐戰爭開始以來,這還是頭一回,他對北伐革命的未來失去了信心,感到前途渺茫。

  比如換防的二十六軍周鳳岐,他本來就是個軍閥,隻是在北伐革命的大潮下見風使舵,投靠蔣介石而已。像他這樣的人混入了北伐軍,怎麽可能真心實意地進行打倒軍閥的北伐革命呢?

  國民革命軍誓師掃蕩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列強。可是軍閥非但沒有被掃蕩,反而混進了國民革命軍,跟著軍隊前進,跟著革命政權的開展,千方百計地謀取新政權的職位,暗地裏卻隨時準備著與列強妥協,與買辦洋奴勾結,與土豪惡霸串通,從而獵取漁利。

  照這樣下去,北伐革命不會改變中國的現狀,到頭來隻能是新瓶裝舊酒,以新軍閥代替舊軍閥,換湯不換藥而已。

  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革命。

  根本不可能改變中國軍閥割據軍閥混戰的現狀,根本不可能改變百姓的窮苦和悲慘生活,根本不可能實現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根本不可能建設公平與正義的社會,根本不可能讓中國變得強大起來,根本不可能擺脫被列強蹂躪備受屈辱的命運。

  想到這裏,他深深地感到失望和沮喪,拿起紙和筆,借著牆上破油燈碗裏的蠟燭光,將他的想法寫成一篇文章。

  在文章的結尾,他大聲呼籲北伐革命要徹底,要向一切軍閥、政客和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宣戰,不能有絲毫妥協和苟且。北伐革命要一息不停地前進,因為曆史總是在一息不停地前進著。否則的話,中國將被世界浩浩蕩蕩的前進潮流所拋棄,繼續落後挨打。如果苟且偷生,最終將被列強瓜分殆盡。

  文章寫完了,起個什麽題目好呢?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

  反正這篇文章的觀點在軍營裏是不能說的,隻能寄給劉大白,讓他在《滬報》發表,到時候讓他起個題目好了。這方麵他最有天賦,一定能起個好題目。

  還有,也不能用王太愚的真名,省得麻煩。要用筆名才行。他想了想,提筆寫了“大魚”兩個字。看了看,覺得還可以,就先用它吧。

  他把寫好的文章放在床頭,感覺身心疲憊,頭又暈又沉,一頭倒在堅硬如石散發著黴氣的枕頭上,睡著了。

  沒想到這一睡便是兩天兩夜。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早晨了。

  他睜開眼睛,抬頭看到一片白色的屋頂,極寬大,似乎望不到邊,猶如天空被大雪覆蓋著一般。低頭看到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病床上,身上蓋著白色棉被。左手纏著繃帶,從繃帶裏伸出一根細細的白色的管子,蜿蜒而上,與病床邊的白色支架上的白色瓶子連在一起。

  左右兩邊擺放著十幾張白色的病床,跟他的病床一模一樣,隻不過床都是空著,上麵疊放著白色被子。他眼前突然一陣模糊,仿佛這些空病床一瞬間變成了白色的紙船,疊放的被子變成了白色的船帆,在白色的海洋中顛簸搖晃。他感覺胃裏一陣翻湧,險些嘔吐出來,連忙閉上眼睛。

  看來我是生了大病,正在醫院搶救。

  這時候,耳邊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很輕微,但是因為病房裏非常安靜,所以聽得很清楚。腳步聲由遠及近,在他的病床旁邊停下來。

  他再次睜開眼睛,看見一隻白色的鳥,在他頭頂上空盤旋了兩遭,向他俯衝過來。倏地近了,這才看清楚原來是張年老的女人臉,上麵布滿了細小如絲的皺紋,宛若一池被風吹皺的湖水。她頭上白色的護士帽往上翹起,看上去仿佛鳥兒的翅膀。

  女護士嬤嬤在床邊坐下,從推車上拿過幾樣器械,給他量了血壓,聽了心髒,然後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如釋重負地說了一句:“感謝上帝。”

  “請問我這是在哪裏?”王太愚問道。

  “天主堂聖心醫院。”女護士嬤嬤神情漠然地回答,“我去請醫生過來給你檢查。如果你的病好了,可以請你立即出院。這樣其他的病人就可以搬回來住,繼續蒙受上帝的關愛與照顧。感謝上帝。阿門。”

  女護士嬤嬤說完,起身去了。

  過了片刻,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那個女護士嬤嬤帶著醫生走進來。後麵跟著兩個北伐軍士兵,肩上挎著長槍。再後麵跟著一個軍官。

  王太愚認識那個軍官。

  此人姓丘名子義,是總司令部特務處的聯絡參謀,被派到第一軍隨軍東征,負責聯絡事宜。他個子不高,極瘦削,長方臉,下巴翹起,看上去活脫脫像把炒菜鏟子。他名曰負責總司令部與第一軍之間的聯絡與溝通,實際上何應欽有電台可以和蔣介石隨時通話,因此他既不聯絡也不溝通,隻是整日在軍營裏東瞧西看地亂逛,監視每個人。

  王太愚對他非常厭惡,覺得他仿佛是隻鬣狗,總拿一雙陰戾的三角眼看人,說話陰陽怪氣,聲音尖銳刺耳,好像什麽人都有把柄被他捏在手裏,隻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人置於死地。

  怎麽回事?這個丘子義帶著兩個士兵幹什麽來?

  王太愚心裏一驚,腦子立刻變得清醒了,警覺地從病床上坐起來,直扯得身上的輸液管子一陣搖晃。

  醫生給王太愚檢查了一番,然後對著丘子義小聲嘀咕了幾句。丘子義點點頭,把手揮了揮。醫生便和護士嬤嬤一起出去了。

  一個士兵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在病床邊。

  丘子義大刺刺地坐下,用三角眼盯著王太愚看了一會兒,說道:

  “太愚兄,請問‘大魚’是何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