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龍跑去拿金創藥了。屋子裏隻剩下英菊和水生兩個人。她伸手探探水生的鼻息，感覺很微弱，仿佛一盞枯油燈的火苗，時斷時續。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吹滅一般。她把手指收回來，並沒有因此慌亂，而是顯得異常冷靜。因為上一次水生根本連呼吸都沒有了，到頭來還不是被她救活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還能救活他。

  她撇下昏迷的水生，起身去廚房煮粥，往裏麵攙了些大煙殼。這東西她一直準備著，不曉得為什麽，也許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上海灘的顧先生早已是她手裏斷了線的風箏，高高地懸在空中，看得見摸不著，隻有被風撕碎了才會重新落在地上，被她撿回家。

  這一天最終還是來了。

  鍋裏的粥沸騰了。

  蒸氣頂得鍋蓋突突地向上跳，從空隙中躥出來，帶著有一股詭異的香氣。遙遠的回憶隨之而來，一幕幕在她腦海裏翻湧，令她不禁淚流滿麵。她過去掀開鍋蓋，盛了一碗粥，端出去，坐在水生身旁，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遞到他嘴邊。那雙幹裂的嘴唇蠕動兩下，張開了，吃了一勺，又一勺，再一勺。直到吃光了這碗粥，嘴唇還在蠕動著。

  “等一下，我再去盛。”

  她去廚房又盛了一碗粥回來。這回喂飽了他，嘴唇不再蠕動了，呼吸聲卻變得粗重起來。

  這時候，瞎眼龍帶著花子五哥氣喘籲籲地趕來，捧著一瓷罐金瘡藥。

  英菊接過藥，讓他們去外麵等著。自己拿剪刀剪開水生頭上的紗布，一層一層地拆開，扔在一旁。

  隻見水生的額頭已經完全磕爛了，像一攤爛茄子。

  因為在醫院用了洋藥，所以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碘酒味道，嗆得她直皺眉頭。她伸手進去瓷罐，抓了一大把金瘡藥，直接糊在他的傷口上。

  然後去洗了手，回來坐在單人沙發上，靜靜地望著水生，期待他蘇醒過來。

  等張約翰趕來，一見水生的頭上的紗布沒了，額頭黏糊糊爛兮兮地，從一攤爛茄子被整成了一攤爛柿子，頓時大驚失色，連珠炮似地問英菊：

  “你這是做什麽？怎麽把紗布給拆了？你給他頭上抹的啥？味道這麽臭？”

  “抹的是花子五哥的金瘡藥啊。”

  “什麽？！他的藥你也敢用？”

  “是花子五哥盛在瓷罐子裏的，不是你們藥房賣的。”英菊說道，“你放心吧。他上次厲害得多，就是這藥給治好的。”

  她起身把張約翰拉到八仙桌旁坐下，給他沏了壺茶來：

  “張醫生，你忙了一天一宿了，快坐下喝杯茶，休息休息。不用擔心。我剛才喂了他兩碗粥，全喝了。我保證他到不了晚上就能醒過來。”

  果然，天剛擦黑，水生蘇醒了，身子動了動，輕輕發出一聲**，猶如大年初一早晨的第一聲鞭炮，震得英菊渾身一顫，“呀”地叫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

  張約翰他們幾個聞言，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跑過去看水生。

  水生對大家說道：

  “我好像一直醒著呢，什麽事我都曉得，隻是迷迷糊糊地睜不開眼睛。現在好了，你們扶我坐起來。”

  “先不要動，還是躺著吧。”張約翰阻攔道。

  水生一眼看見韓上雲，說道：“上雲，快派幾個兄弟去救星火的老婆孩子。”

  韓上雲答道：

  “水生哥，這個不消吩咐。我們做完事，回來就聽瞎眼龍講了星火大哥的事情。我曉得利害，更何況騰飛那孩子跟我們家小虎從小玩得好，像親兄弟一樣。我馬上就帶著人去快腳車行接他們娘倆，結果撲了空，快腳車行裏一個人沒有。後來我們又去了陳校長家，也是一樣，大門緊閉，裏麵沒人。水生哥，現在外麵正亂，殺了好多人，也抓了好多人。我已經又派幾個人去找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水生怔愣半晌，問道：

  “星火的老婆孩子是不是也被打死了？你告訴我實話，不妨事。”

  “沒有，真的沒有。隻不過，依我看，恐怕是凶多吉少，因為快腳車行的人十有八九都被殺了。”

  韓上雲停頓一下，接著說道：

  “水生哥，老頭子跟你耍這個詭計，明著一套，暗著一套，你打算怎麽辦？我們都聽你的。隻要你一聲令下，兄弟們都跟著你老人家，跳出莫門另立門戶，跟老頭子大幹一場。”

  水生嚇得咳嗽兩聲，連喘了幾口氣，說道：

  “上雲！不要亂講！你這話是三刀六洞的罪過！以後千萬休提。我告訴你，都是戴春土搞的鬼，不關老頭子的事。你去把他找來。咱們拿他是問。”

  韓上雲答道：“戴春土人早沒影了，聽朱虎說他昨天夜裏就回南京了。”

  水生默默地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說道：“那什麽，我沒事了，你們都散了吧。等有了星火的老婆孩子的消息立刻給我回話。”

  接著幾日，韓上雲帶人把整個上海灘裏裏外外翻騰了好幾遍，也沒有小桃和騰飛的任何蹤影。

  水生的身體漸漸好起來，能下地走動了。

  他叫瞎眼龍把隔壁星火的房子布置成靈堂。請了和尚念經超度亡靈。

  星火的靈位前點燃長明燈，水生垂著頭，整日坐在一旁守靈，跟誰也不說話，仿佛變成了靈堂裏的一尊雕像。

  拿下上海以後，朱虎果然被任命為淞滬警備司令。

  他自己不敢去見水生，便找到韓上雲，請他去找水生商量，把他們的煙土生意搬到老城廂那邊繼續做。

  韓上雲憋著幾日沒辦，一直等到星火的法事結束才敢去找水生，把事情告訴他。

  水生回答道：“你跟朱虎商量著辦就好了。以後煙土生意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不要來問我。”

  韓上雲於是去了淞滬警備司令部，對朱虎說道：

  “煙館搬到老城廂不是問題，隻要找到合適的房子，兩三天就能搬過來。問題是煙土運輸。我們原來用郵政局的郵政卡車運大土，用運棺材的小火輪運川土。一是防人檢查，二是怕人搶劫。現在洋人搞戒煙，這些運輸線都不能用了，得想出個新辦法才行。”

  “這個好辦，不是問題。”朱虎當即說道，“我的警備司令部不是有軍用卡車麽？咱們用軍用卡車運煙土不就行了？我再派一個班帶著槍押送。看哪個敢檢查？哪個敢搶？”

  “這樣就高枕無憂了！”韓上雲說道，“朱虎大哥，煙土生意搬到你這裏，都有哪些關節需要打點進貢，你給我列個花名冊吧，到年底我把紅利挨個送去。”

  朱虎寫了個名單交給韓上雲。

  再叫了個參謀進來，介紹道：“上雲兄弟，這位是熊世傑熊參謀。我讓他專門負責煙土生意的事情。”

  韓上雲向熊參謀拱手說道：“以後有勞熊參謀費心了。”

  熊世傑啪地打個立正：“小熊聽候差遣，一定盡心效勞。”

  如此這般，熊參謀調用一輛警備司令部的大卡車，親自陪著韓上雲在老城廂轉了一圈，挑選好了店鋪。接著又用大卡車把眠雲閣，南誠信，還有花煙巷的煙榻煙具乾坤大挪移都搬過去了。布置了幾天之後，挑了個黃道吉日，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地重新開業。

  那些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早已經關門大吉的煙館老板得了消息，都紛紛找門路，削尖了腦袋鑽到韓上雲麵前，央求道：

  “韓老板，求你老人家也幫我們想個辦法，去老城廂重操舊業啊！我們的煙館關了這麽久，早就沒飯吃了，天天喝西北風。”

  韓上雲拍著胸脯答道：“沒問題。隻要你們的煙土由我獨家供貨，我保證你們把煙館重新開起來。否則的話，門也沒有。”

  那些煙館老板哪個敢耍滑頭，沒口子答應說道：“一定。一定。我們肯定從你那裏進貨。韓老板，你老人家高抬我們了！我們這些小蝦米哪個有本事自己運煙土呢？還不夠給人搶的呢！”

  過了沒多久，其他的煙館也陸續在老城廂重新開業了。

  上海灘的煙鬼們又有了新去處。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