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傭人通報顧先生來訪，莫金生三步並兩步跑出來，光頭燦爛，宛若一顆熠熠閃光的圓球從花園上空劃過，一晃來到大門口，拉住水生，神采飛揚地說道：

  “水生兄弟，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讓他們去叫你呢。有大事了！走，咱們進屋說去。”

  近一些時日以來，莫金生過得頗有些鬱悶。

  因為水生投資建設有軌電車，被選為法租界公董局第一個華董，從此就跟幾個有頭臉的洋人平起平坐了。而他呢？雖然得了個法國人授予的騎士勳章，看上去也挺榮光，可是那屬於上司對下屬的獎勵。說白了，相當於主人給自己的狗獎勵一根係著紅綢子的肉骨頭而已。這事情明擺著的，大家嘴上不講，心裏都明鏡似地，上海灘的龍頭老大已經是可以和洋人並肩走紅地毯的華董顧先生，不再是他巡捕房華人探長笑麵佛莫老板。

  還有一節，就是莫桂蓉被她一哼一哈兩個太監整日哄著當老佛爺玩，對莫金生的態度陰陽怪氣愛答不理，弄得他沒臉沒皮地，隻得委曲求全住在莫裏哀路花園洋房，根本回不了莫家灣。花園洋房裏雖說有個露蘭春，可是這女人畢竟是個戲子，實在俗不可耐，除了會一招碧波蕩漾之外，想跟她說點別的吧，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他早就膩歪了。

  恰好在這個時候，就剛才，朱虎來了。

  帶給他一個如同金水缸一般大的好消息：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曾經給他遞過門生拜帖，現在有事求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莫金生聞言，立刻像打了雞血，滿麵紅光，拍著胸脯打包票：沒的說。你去給總司令回話，就說我說的，都是自家兄弟，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送走了朱虎，他收拾東西，正準備回莫家灣姓蔣的門生拜帖，沒想到水生又來了。

  真是來得正是時候！

  莫金生心中大喜：老子這回到要讓你看看，誰才是上海灘的龍頭老大。你以為洋人捧你做了華董，你就可以壓我一頭了麽？告訴你，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是我的門生。這事擱在古代，我就是太師啊！現在明白了吧？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在上海灘，我莫金生永遠壓你一頭。

  當下莫金生拉著水生，直去小客廳坐下，反鎖上門，眉飛色舞地說道：

  “水生，山不轉水轉。咱們青幫莫門的大運來了！你猜怎麽著？原來堂堂的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是我莫金生的門生！

  剛才朱虎來找我，說總司令請咱們裝榫頭。我一口答應下來。朱虎說了，等蔣介石殺了共產黨，拿下上海以後，委派他做淞滬警備司令。

  我曉得你這陣子一直為煙土的事情發愁，現在迎刃而解了。

  剛才朱虎親口承諾，說你的煙土生意可以搬到老城廂去，由他提供軍警保護。這下萬事大吉了，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水生答道：“大哥！事情沒那麽簡單。剛才春土也去找我來，也是這般說辭。大哥，這事情要三思啊！蔣介石要殺共產黨，要咱們青幫給他裝榫頭。到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把事情往咱們頭上一推，咱們可就要替他背一輩子黑鍋了。”

  莫金生揮揮手，急忙打斷他的話：

  “蔣介石根本就是青幫，跟咱們是一家人。自家兄弟，有什麽黑鍋不黑鍋呢？我跟你講，這明擺著是蔣介石把這個大功勞讓給咱們。他現在是總司令，想殺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用得著咱們幫忙麽？就讓咱們做這麽點小事，閑話一句，咱們就辦了，可是以後的功勞卻是天大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水生兄弟，這個話咱們回頭再講。你先陪我回去莫家灣，找找蔣介石的門生拜帖還在不在。剛才朱虎說，蔣介石晚上要派一個特別專員來給我行門生大禮呢！這個事情，我必須要做出些氣魄來。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把門生帖子退給他。你想啊，等他日後做了大總統，肯定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回事。我把這個門生帖退還給他，等於送了他一份大禮。到時候隨便他，願意留著就留著。不願意，唰拉一撕就完事了。”

  莫金生言罷，不由分說，拉著水生出了門。

  他們兩個人一起上了莫金生的汽車，肩並肩並排坐在後排座位上。

  瞎眼龍隻得開著空車在後麵跟著。

  水生在車裏說道：“大哥，這個事情能不能等等再說？”

  “說幹就幹。還等啥？”

  “他們要殺的共產黨裏頭有我兄弟。”

  “哪個？”

  “劉星火。”

  “你就猜你會說起他來！這個劉星火整日領著工人搞鬥爭，法租界大大小小的老板沒有一個不恨他恨得牙根癢癢的。水生兄弟，我實話跟你講，來找我買他人頭的多了去了，我因為他是你兄弟，全部一口回絕。曉得了吧？若是沒有你，他早死一百回了。”

  水生梗著脖子說道：“大哥，星火跟我有換命的交情。我不能害他。這回一定要救他。”

  莫金生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他跟你有換命的交情？那我們青幫的兄弟呢？跟你算是什麽交情？”

  “這個……”水生不知如何回答。

  “水生兄弟，你門檻放精明些。蔣介石現在是總司令，大兵壓境，又是機槍又是大炮的。咱們青幫莫門若是不幹，你以為他手下的大兵是吃幹飯的麽？咱們不幹，能過得了這一關麽？你好好想清爽！到時候青幫莫門慘遭滅頂之災，兄弟們的命全沒了，又是哪個害的呢？”

  “這個……”水生不知如何回答。

  莫金生放緩了語氣，以兄長關懷的口吻說道：

  “水生兄弟，我早就料定你繞不過這個坎。所以呢，我都替你想好了。你那個兄弟劉星火，咱們動手之前，你給他們指揮部打個電話找到他，隨便說個借口讓他離開是非之地。如此留他一條命，也算你仁至義盡，對得起他了。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再碰上這樣的事情，咱們就管不了他了。”

  “那行吧。多謝大哥想得周到。”水生感激地說了一聲，“不過，打個電話叫他出來不穩妥。我必須要親自去接他出來才行。”

  “糊塗！亂彈琴！”莫金生扭頭瞪了水生一眼，“你堂堂一個法租界華董，跑去接他，這麽大動靜，哪個看不出來要出大事了？你這樣打草驚蛇，壞了總司令的大事，我們青幫的兄弟全要被你害死！”

  水生低下頭，不再堅持了。

  他本能地感到一個大大的危險就在眼前，每一秒都在變大。仿佛頭頂上懸著的一塊大石頭，搖搖欲墜，直壓得他簡直喘不過氣來。

  二人一路無話來到莫家灣。

  莫金生和露蘭春住在莫裏哀路花園洋房這麽長時間。莫桂蓉早習慣了，幹脆就當莫家灣沒莫金生這麽個人。

  她由小德哼和小德哈兩個陪著過家家當老佛爺，整日泡在大世界聽戲，日子倒也過得蠻熱鬧。

  現在老頭子冷不丁地回家來，她倒有些不習慣了。她隻是招呼水生坐，叫傭人給他沏茶。對莫金生不理不睬。

  莫金生卻不以為然，大刺刺地喊朱貴進來，吩咐道：

  “去祠堂把這些年所有姓蔣的門生拜帖都給我拿來。”

  然後大刺刺地坐在莫桂蓉對麵，問道：“桂蓉，你曉得我為啥找姓蔣的門生帖子麽？”

  莫桂蓉沒有搭理他，偏過頭去問水生：“水生兄弟，你們哥倆過來有啥事？快點兒說，我一會兒還要去聽戲呢。”

  莫金生搶著答道：“桂蓉，你今天聽不了戲了，有大事要辦！”

  “你能有啥大事？”莫桂蓉白了他一眼，揶揄道，“莫不是你的戲子婆姨，叫什麽露胳膊露腿還露什麽爛了的春的，給你懷了孩子不成？”

  莫金生聞言，哈哈大笑，說道：

  “你瞧你！人家說跟你正經的，你卻老開玩笑。告訴你，一會兒蔣介石要派特別專員到莫家灣來給我行門生大禮！”

  “蔣介石？你說哪個蔣介石？”

  “老天爺！這世上還能有哪個蔣介石？當然是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了！”

  “真的？！”莫桂蓉立刻把眼睛瞪得溜圓。

  這時候朱貴滿頭大汗地跑回來，懷裏抱著幾十張門生拜帖，遞給莫金生：

  “師父，所有姓蔣的門生拜帖全在這兒了。”

  莫金生並不伸手接，說道：“我想起來了，剛才朱虎說的，他那時候叫蔣誌清。你找找看，有沒有蔣誌清的門生拜帖。”

  “讓我來找。”

  莫桂蓉被這件天大的喜事刺激著，興致高昂，一把接過門生拜帖，攤在八仙桌上，翻騰了一陣子，果然抽出一張來，大呼小叫道：

  “喏！這不是麽？乖乖！蔣誌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