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海不揚波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880
  陳潔雲最討厭會樂裏那條街了,聽他們說要去報館,便推脫有事,自己先回家了。劉大白、陳一清和王太愚,三個人步行去《滬報》報館。

  倪堅文親自跑到報館門口來迎接。劉大白和陳一清把王太愚介紹給他。這還是他們兩個頭一回見麵。

  倪堅文拱手說道:“太愚兄,你們北京大學歲寒三友的名頭如雷貫耳,在下仰慕已久,今日三生有幸,得見尊顏。”

  王太愚連忙拱手還禮:“倪先生謬讚了,實在不敢當。我們那個歲寒三友隻是一起滑冰吃涮羊肉的遊戲,不足掛齒。”

  “太愚兄過謙了。你們三個人都是文采卓然的當世大家,以後定會名留青史。我做夢都想得到太愚兄一篇雄文,在《滬報》唱一出群英會,同時刊登你們三位的文章,那我的這張小報真可謂群賢畢至了。將來人們談起北京大學歲寒三友,必然會提及我的《滬報》。我借你們的名頭,搭順風船,把我這份小報的微名傳下去,了卻我平生心願。”

  劉大白拍拍身上的包袱,笑著對倪堅文說:“倪先生,太愚的處女作小說《抗爭》在此,我這就去安排刊登連載。你不用再拍他馬屁了,我聽了都肉麻。”

  一句話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劉大白急著要去給王太愚的小說排版,說聲失陪了,閃身先進了報館。

  倪堅文陪著陳一清和王太愚隨後而入。把報館的幾個記者都叫過來,給大家一一介紹認識了。然後請他們兩個去自己的辦公室喝茶。

  喝完茶,他指著書案上早已準備好筆墨紙硯,對王太愚說道:

  “太愚兄,你是書聖傳人,我免不了要求你的墨寶,給我寫一幅‘海不揚波’,掛在我的辦公室,如何?”

  王太愚笑著答道:“倪先生,你的泰山石經堅文體書法名聞遐邇,我正要求你的墨寶呢!巧了,也是‘海不揚波’四個字,請你先給我寫一副吧。”

  倪堅文聞言,哈哈大笑道:

  “真的?我老倪的泰山石經堅文體你也聽說過?想不到我的書法這麽赫赫有名!哈哈!太愚兄,你可是大家!既然你開了尊口,我可就尊敬不如從命,班門弄斧,見笑於大方之家了。”

  他過去書案上鋪好了一張四尺宣紙,拿起筆架上的一支如掾大筆來,屏氣凝神,四個大字一揮而就。寫完長出一口氣,調勻了呼吸,放下筆,退後兩步,自己看了看,說道:

  “這幅字寫得蠻不錯的,不用撕了。太愚兄,送給你吧。”

  王太愚和陳一清見他筆力遒勁,混沌初開,露拙藏巧,古風盎然。泰山石經堅文體果然名不虛傳。二人齊聲讚歎。

  倪堅文挪開鎮尺,將自己的書法移到書桌上麵,在條案上另鋪一張宣紙,對王太愚說道:

  “太愚兄,現在該輪到你寫了。我曉得你的行草精絕,‘海不揚波’這四個字我隻要你的羲之蘭亭體。”

  王太愚笑道:“倪先生,你是聽大白兄說的吧?你被他騙了。我哪有什麽羲之蘭亭體?無非是老祖宗的字照貓畫虎罷了。”

  他從筆架上挑了一支長峰灰鼠尾毫來,沾飽了墨,麵對宣紙凝視視片刻,輕舒猿臂,筆走龍蛇,四個字也是一揮而就。他放下筆,看著剛寫的字,習慣性地搖著頭說道:

  “還是不好。慚愧。”

  倪堅文過去挪開了鎮尺,將王太愚的書法雙手捧起來,請到書桌上,放好了。然後一把扯起自己的書法,也不管墨幹了沒有,三下兩下卷起來,找個紙筒插進去,蓋上蓋子,轉身回來遞給王太愚。

  “太愚兄,我的字比你的大,筆畫比你的粗,墨用的比你的多,本來應該一幅換你兩幅我才夠本,但是看在你的字比我的好那麽一點點的份上,我就吃點虧,和你一幅換一幅了。快收起來,省得我一會兒後悔。”

  王太愚被他的天真爛漫逗得忍俊不禁。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當當當當,大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猶如滾雷聲一般由遠而近。原來是黃老貓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口中大呼小叫道:

  “太愚兄!太愚兄!太愚兄在哪裏?”

  王太愚慌忙迎上前去,拱手說道:“在下王太愚。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黃老貓一把拉住王太愚的手,忙不迭地說道:

  “太愚兄,在下黃老貓。我的名字你可能不曉得。劉大白的名字你曉得吧?這個人曾經也是我的朋友。這麽說吧,直到昨日為止,他還是我的朋友,從今日起便不是了。在下對你思慕已久,跟他說過多少回要他介紹我們認識。昨天他跟我講你今日來上海,說好了要帶你去我的畫室,然後咱們一起來報館。沒想到這個家夥竟然忘了,直接帶你到報館來了,把我這頓苦等!所以我現在正式宣布,跟劉大白斷交!”

  說著話,黃老貓抬起大皮鞋,用鞋跟上的鐵掌在木地板上嗤啦嗤啦劃了個“Z”形的道子,以示斷交之意。

  倪堅文心疼地簡直要跳起來:“老貓!你亂搞什麽?沒來由地又發癡顛了!你和他斷交關我的木地板啥事體?幹嘛要給它劃兩道大白?”

  “十八舅,你嫌他大白對不對?我一會兒用墨汁幫你塗上,讓他變成大黑!”

  黃老貓氣哼哼地回答,兀自拉著王太愚的手不放。

  “太愚兄,我和劉大白斷交,並不影響我們兩個做朋友,對吧?”

  其實劉大白在信中經常提及黃老貓的奇聞軼事,王太愚早已對他的行事乖張印象深刻。今日一見,果然如劉大白信中所述,分毫不差。

  王太愚微微一笑,答道:“茂竹兄一支筆融匯中西、通貫古今,我與你神交已久,今日一見如故,與你做朋友實在倍感榮幸。”

  “哦?真的麽?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聽說北京那邊隻認海派任伯年,誰會曉得上海灘還有個畫畫寫字的黃老貓?”

  王太愚解釋道:“我是聽大白兄講的。他每每有信來,定會在信中提起你,簡直對你推崇備至。”

  “真的嗎?”黃老貓眨巴著眼睛問道。

  “真的。”

  “那他有沒有說過,我要去黿頭渚七十二峰山館,看你們無錫王家的智永大師《蘭亭序》摹本?”

  大凡能在藝術上取得成就的人總離不開癡迷二字,黃老貓也不例外。自從聽說王太愚家有這個智永摹本《蘭亭序》,便惹出了相思病,朝思暮想,犯起了癡顛,一刻也不得安生。所以剛一見麵就問人家這個,實在有些唐突。幸好王太愚知道他的脾氣,絲毫不見怪,微笑著向他解釋道:

  “我們王家以前確實有過先祖智永大師的《蘭亭序》摹本,可是真跡已經在乾隆年間,因為編纂《石渠寶笈》上交大內了,隻留下來一個木刻本。”

  “哦!原來這樣。”黃老貓失望地叫了一聲,簡直要哭出來了,忍不住罵道,“丟他娘!這乾隆老兒淨糟蹋東西。家父是見過神龍本《蘭亭序》的,最崇拜茂林修竹四個字,所以給我起個名字叫茂竹。可是我隻見過定武本,茂字中規中矩,全看不到一筆寫的風采。那個神龍本的《蘭亭序》我見都沒見過,至今不會寫一筆‘茂’字。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豈不丟死人了?”

  王太愚笑著安慰他道:“茂竹兄,我家留下來的雖然是木刻本,但是因為當年的刻工是個大家,所以頗有些原貼的神采。我們王家子弟從小臨帖,這個一筆茂字筆畫順序我倒是會,隻是神采差遠了,愧對老祖宗。你若是想知道,我寫給你看。”

  說著話,王太愚去書案旁,拿起筆來,蘸了墨,龍飛鳳舞地寫了個‘茂’字。從草字頭的一提到最終的一點,一筆連貫寫成,中間不斷筆,整個字看上去婀娜多姿、神采飛揚。

  黃老貓在一旁看得如醉如癡,喃喃說道:“太愚兄,你筆走遊蛇如此飄忽,我看一遍沒記住,請你再寫一遍。”

  王太愚提筆又寫一遍茂字,放下筆,搖著頭說:“還是不好。實在慚愧。茂竹兄,我不能再寫了,省得把你帶坑裏。我這次專門來了一個拓本,送給你,供你慢慢研習之用。”

  “真的?”黃老貓聽了欣喜如狂,眼睛裏方射出無限光芒來,“在哪裏?”

  “在我的箱子裏呢,現在沒帶在身邊。”

  黃老貓一把抓住王太愚的胳膊:“走!我們現在就去拿!”

  “慢著,”倪堅文攔住他們,指了指牆上的掛鍾,“都什麽時候了?請太愚兄先吃飯,然後再去給你拿字帖不遲。”

  他請人喊來劉大白,招呼大家一起去報館旁邊的酒館吃飯,為王太愚接風。

  席間,大家給劉大白講了黃老貓用皮鞋在地板上劃個大道子與他斷交的事情。

  劉大白聽了連忙解釋道:“茂竹兄,我因為得了王太愚的小說稿子,一路隻想著趕緊回來報館,就把你的事情給忘了。恕罪恕罪。”

  黃老貓有些發窘,胡亂找詞辯解道:“大白兄,你別聽他們瞎編排,我怎麽會與你斷交?哪有的事情?我那是想起來《蘭亭序》的二十一個‘之’字,一時興起,手中又沒有毛筆,隻好用鞋跟在地板上寫了《蘭亭序》的第七個‘之’字。不信你一會兒回去看看,地板上的道子是不是像第七個‘之’字!”

  眾人聽了哄堂大笑。

  吃完了飯,劉大白晚上要加班,留在報館繼續小說排版。

  陳一清和王太愚與倪堅文告辭,帶著黃老貓一起去陳家。

  王太愚從箱子裏拿出智永摹本《蘭亭序》拓本來,交給黃老貓。黃老貓連句話都來不及說,捧在手裏一溜煙地去了。

  書房裏隻剩下王太愚和陳一清二人。

  王太愚說道:“陳先生,既然我的小說不用修改了,我想明天就去廣州。”

  “忙什麽?在家裏多住兩天。我給你做幾頓家鄉菜吃再走。”

  “不了。廣州那邊催得很急。我想還是早些去報到好。等以後放假的時候再回來上海,肯定要住些日子的。”

  “那好吧。你的公事要緊,我也就不留你了。祝願你事業大展宏圖。希望此次北伐革命早日開始,取得勝利。也希望你……”陳一清不曉得為什麽,突然喉嚨一陣哽咽,說不下去了,咳嗽幾聲,這才接著說道,“太愚,革命征途漫漫,我希望你平平安安,一帆風順,仿佛你剛才寫的四個字一樣,海不揚波。”

  王太愚點點頭,感覺眼角有些濕潤,說道:“三姑夫,這次時間匆忙,等我下次回來,一定去三姑墳上祭拜。我三姑不在了,你一個人很辛苦,請你注意身體,多多保重。”

  王太愚還是小時候叫陳一清三姑夫,長大以後,因為尊敬陳一清的人品和學識,把他當做師長,就改口叫他陳先生了。

  而陳一清則是欣賞王太愚的少年老成、彬彬有禮,喜歡像文人相互之間那樣稱他為太愚兄。

  現在聽王太愚叫他三姑夫,陳一清倍感親切,過去緊緊擁抱了他。

  二人就此道別。

  隻是兩個人誰也沒想到,這一別竟然成為永別。這次擁抱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次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