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信仰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4299
  到了年底,莫金生和露蘭春從法國出洋回來了。

  莫金生把露蘭春留在莫裏哀路花園洋房,隻身一人去莫家灣見莫桂蓉,送了她幾樣法國帶回來的東西。

  莫桂蓉轉手交給站在身後小德哼和小德哈:“小哼子,小哈子,幫我收好了。”

  二人伸手接過去,齊聲答應道:“喳。貝勒爺。”

  莫桂蓉對莫金生說道:“瞧見沒有?有他們倆給我解悶,我一個人的日子過得蠻舒坦。”

  莫金生應了一句:“蠻好!”

  兩個人再也無話可說,大眼瞪小眼呆坐了半晌,喝了三壺茶,直喝得肚子變成鏡泊湖,身子一搖晃便嘩啦嘩啦地響,還是一句話沒有。

  後來,莫桂蓉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拍腦門說道:

  “壞了!金大嗓今日回上海,說好了我要去碼頭接他的,請他去大世界戲院唱幾日。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

  莫金生納悶問道:“哪個金大嗓?”

  莫桂蓉答道:“唱花臉的金少山啊!他一叫板能把孩子嚇哭了。除了他,上海梨園行裏還有哪個敢稱是金大嗓?”

  莫金生說了句:“蠻好。”悻悻地告辭走了。

  他本來是準備帶露蘭春去大世界戲院看看的,見莫桂蓉這個態度,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索性與露蘭春住在莫裏哀路花園洋房,再也不回莫家灣住了。

  過了一年,朱貴把蘇州鄉下的房子改造好了。將靈岩山腳下那片低窪地挖成一個小湖,沿湖又造了兩所三進的宅院,與莫金生的金石山房成品字形,中間遊廊相通。莫金生陪著米歇爾去看了一遍。米歇爾看了大喜,回來上海以後,馬上給公董局寫報告要求退休,準備歸隱靈岩山。

  總董奧利維拉批準了米歇爾的報告。由他自己兼任巡捕房總管,日常工作由莫金生負責。

  米歇爾收拾了東西,又買了筆墨紙硯,好幾個大箱子,托朱貴先運到鄉下。準備停當,臨行去馬思南路監獄與監獄長雅克道別。本來二人約好一起歸隱的,但是雅克去不成,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接替他。

  雅克又羨慕又嫉妒地說道:“米歇爾,最多一年,或者一年半,等他們找到人替我,我就可以去了。在我沒去之前,你不能一個人偷偷地練書法。你知道,如果你的書法練得比我還要好,我會感到痛苦的。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畢竟是最出色的法國人書法家。”

  “我答應你,雅克,等你去了以後再練書法。可是,再你沒去之前,我尊敬的法國人書法家,你覺得我該練點什麽好呢?請你給我一個建議。”米歇爾答道。

  雅克想了想,說道:“米歇爾,我建議你不妨練練中國笛子吧。你知道,笛子和毛筆差不多,都是竹子製成的,隻是身上多了幾個窟窿眼,頭上沒有毛而已。”

  “一言為定。我就用笛子練書法。”米歇爾懵懵懂懂地回答。

  臨走那天,米歇爾把莫金生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來,說道:“莫探長,我明天就去靈岩山歸隱,巡捕房的事情以後辛苦你了。有一個我親自負責的重要卷宗,現在轉交給你。”

  他拉開大班台的抽屜,從裏麵掏出一份卷宗來,平放在大班台上,向莫金生推了過去。

  “這是有關兩個國際赤色分子的卷宗,一個叫馬林,一個叫尼科爾斯基。還是在去年夏天的時候,他們兩個來到法租界,和中國共產黨人在貝勒路一所石庫門房子裏召開了會議。我得到消息帶著巡捕去搜查,卻撲了個空。北洋政府為這個事情來了公函,請求法租界幫助緝拿中國共產黨。”

  莫金生拿起卷宗來,裝模作樣地翻了翻。

  “怎麽樣?莫探長,你有什麽主意嗎?”米歇爾問道。

  莫金生打心裏膩歪那幾個被洋人當猴耍北洋軍閥,認為他們喜歡的事情一定是壞事情,相反,他們不喜歡的事情肯定是好事情。既然北洋軍閥要緝拿共產黨,我偏偏跟他們對著幹。

  “達托先生,我手下的包打聽是我的千裏眼和順風耳。區區幾個共產黨,小意思。這個事情我可以辦好。”莫金生搪塞道。

  “塞扁(法語:很好),還是你有辦法。這個卷宗要你親自負責,單獨匯報給總董奧利維拉先生。”

  米歇爾聳聳肩膀說道,他的心早飛去靈岩山了,很高興在臨走之前卸下了這個包袱。

  “我曉得了。達托先生。請放心。”莫金生答道。

  “好了。那我們就此說聲再見吧。莫探長,希望你一切順利。記著有空的時候來靈岩山看我。我們一起切磋中國書法。”

  米歇爾嘴上雖然說切磋中國書法,可是心裏一點兒底也沒有。用渾身窟窿眼的笛子寫書法?雅克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不忙說再見,達托先生,”莫金生答道,“我明日一早去碼頭送你。”

  從米歇爾那裏告辭出來,莫金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馬上叫來屠元興,把米歇爾的那份卷宗擊鼓傳花遞給了他,說道:

  “元興,北洋軍閥那幾塊料瞎咋呼說法租界有赤色分子開會,要法租界幫助緝拿共產黨。洋人聽風就是雨,要咱們巡捕房查辦。”

  屠元興打開卷宗,見裏麵有一疊關於馬林和尼科爾斯基的資料,有一份米歇爾帶著巡捕在貝勒路的搜查記錄。此外還有一本書,豎排平裝,50多頁。封麵正中有個紅印半身肖像,肖像下麵印三個大字:馬格斯。封麵頂上印一行小字“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下麵幾個字略大一些,寫著“共產黨宣言”。

  他略略地看了一遍,合上卷宗,說道:“這裏麵的資料,還有這本書的畫像都是洋人的,沒有一個中國人名字。咱們怎麽緝拿呢?他們要抓人總得有個線索吧?”

  莫金生撇了撇嘴,答道:

  “北洋軍閥一群屎蛋,你指望他們有線索?他們隻說要法租界幫助緝拿共產黨,別的一概不知。”

  “可是他們說的共產黨又是怎麽回事呢?”屠元興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問道,其實他每一期的《覺醒》周刊都仔細閱讀,特別是每一期的“大白問答”,每每都有撥開雲霧之感,對馬克思主義學說已經很了解了。

  “這個我哪曉得?你問我,我問誰去?”莫金生摸了摸光頭,“這裏麵不是有一本《共產黨宣言》麽?你回去好好看看,也許就能明白了。”

  “是。”屠元興答應道,用手輕輕摸了摸那本書,這本《共產黨宣言》他還沒讀過,“可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咱們去哪兒抓人呢?”

  “這裏麵又沒什麽油水可撈,哪個管他們抓人?元興,我跟你講,這個卷宗是洋人交代下來的差事,咱們不得不應付一下。這麽著吧,若是洋人逼得緊呢,我們就在犯人裏麵找個倒黴蛋,說他是嫌疑犯,給洋人寫個報告交差。這個案子就算咱們認真查辦了。明白麽?”

  “是。明白了。”屠元興答應道。

  “蠻好!沒事了。你去吧。”莫金生道。

  “是。”

  屠元興答應一聲,帶著卷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沏了杯茶,靜靜地坐下,從卷宗裏拿出那本《共產黨宣言》,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起來。

  十天以後,屠元興收工回家,吃了晚飯,換上一身便裝,將那本《共產黨宣言》揣在懷裏,走路去陳家找陳一清。

  陳潔雲聽見敲門聲,出去打開門。見外麵站著一個不速之客,雖然穿著便裝,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他是個巡捕。上一次三罷抗議,這個人帶著幾個巡捕一直跟著他們的隊伍,看樣子是那幾個巡捕的頭頭。

  巡捕來我家幹什麽?她心裏咯噔一下,盡量保持鎮定,問道:“你找誰?”

  屠元興摘下禮帽,臉上做出個微笑,答道:“在下屠元興,找陳一清陳先生,有事請教。”

  陳潔雲猶豫片刻,心道這個巡捕並沒穿製服,也許隻是來打探虛實的,不如放他進來,看看什麽情況,也好有個準備。

  她於是把大門打開,說道:“屠長官請進。”

  “哦?你認得我是巡捕?”

  “我在馬路上見過你。”陳潔雲冷冷地回答道。

  屠元興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低著頭跟在她身後走進廳堂。陳潔雲請他坐下,給他沏杯茶,然後去書房叫他爹。

  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屠元興喝完了一杯茶,陳一清才走進來。

  他拱手說道:“屠長官,讓你久等了。”

  屠元興起身還禮:“陳先生,打擾了。”

  陳一清聽他言語溫和,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請他坐下,問道:“屠長官找我何事?”

  屠元興用眼睛看了看陳潔雲。

  陳一清便對陳潔雲說:“我和屠長官說點兒事,你先忙你的去吧。”

  陳潔雲隻得離開廳堂,三步並兩步去了小院,找到正在書房寫字的劉大白,壓著嗓子跟他說了情況。

  二人一起出來,搬椅子坐在院子裏的樹下,眼睛盯著廳堂裏麵的動靜。隨時準備,如果出了什麽意外,他們馬上衝進去。

  廳堂裏麵,屠元興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先生,你是共產黨麽?”

  陳一清一愣,盯著屠元興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是的。”然後他語氣平緩地問道:“屠長官有何指教?”

  屠元興從懷裏掏出那本《共產黨宣言》,放在八仙桌上。

  “陳先生,《覺醒》周刊有個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大白問答’,我每期都看,深以為然。”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大白其實是個人名,現在正坐在院子裏用警惕的目光盯著他。

  屠元興接著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在讀這本書,讀罷感覺醍醐灌頂,讓我深深折服。我相信無產階級革命推翻現在的統治階級,消滅剝削和壓迫,建設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將使人更幸福,實現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麵發展,最終實現共產主義。這個理想很崇高,我願意將它作為我的信仰。因此,我也想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共產黨人,為這個事業工作。”

  陳一清聽完,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說道:

  “屠長官,我覺得你對這本書的理解很清楚。我隻是想問一下,你怎麽知道我是共產黨呢?”

  屠元興於是講了巡捕房緝拿共產黨卷宗的事情,然後平靜地說道:

  “我昨天晚上閉著眼睛把我認識的人想了一遍,覺得陳先生最像共產黨了,所以今天冒昧來訪。果然讓我猜中了。”

  “是嗎?”陳一清笑了笑,“謝謝你。這說明我還算是個合格的共產黨員。”

  他站起身來,在廳堂踱了幾步,然後立在屠元興麵前,說道:“元興,我相信你,願意做你的入黨介紹人。”

  他拿出紙筆來,遞給屠元興:“需要你寫一份入黨申請書。”

  屠元興在他的指導下寫好了申請書,莊重地教給他。

  陳一清仔細看了一遍,說道:“元興,你是個巡捕,身份太特殊了。需要組織上特別審查才能批準。請你耐心等待。如果批準了,我就去找你。”

  “是。謝謝陳先生。”

  屠元興告辭離開陳家。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大約三個月以後,有一天,他正在霞飛路巡邏,突然一輛黃包車從身邊飛馳而過,在前麵停下。

  從車裏下來一個人,穿長衫,戴著大墨鏡,禮帽壓得很低遮住臉,快步向他走過來,幾步來到跟前,問道:“長官,請問去老大昌麵包房怎麽走?”

  屠元興隻覺得聲音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誰,正待回答。

  那人摘下墨鏡,朝他笑笑,一看竟然是陳一清。

  “元興,晚上到我家來。”陳一清說完轉身離開,上了黃包車,一溜煙地去了。

  晚上,屠元興如約而至。

  陳一清把他直接帶到書房,告訴他入黨申請已經批準,帶他進行了宣誓儀式。

  “元興,組織上要求你做一個特殊的共產黨員。”陳一清麵色凝重地說道。

  “什麽是特殊的共產黨員?”屠元興問道。

  “組織上需要你在隱蔽戰線工作,不能公開你的共產黨員身份,由我和你單線聯係。你是最孤獨的共產黨員,你身邊沒有同誌,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和你一起工作,沒有任何人幫助你,隻有心中的信仰與你相伴。靠信仰給你力量,靠信仰給你勇氣,靠信仰戰勝孤獨。”

  “是。我明白了。”屠元興平靜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