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娛樂場和有軌電車試驗段同時完工，一並舉行開業典禮。

  那日，愛沙尼亞路從清晨開始交通管製。街口路口全部由持槍的安南巡捕把守，各種車輛一律不準通行。

  道路兩旁的路燈杆上懸掛無數橫幅：“大世界娛樂場開業大吉！”“有軌電車通車典禮！”

  整個法租界都驚動了，人如潮湧，摩肩接踵地趕往愛沙尼亞路。

  在天虹舞台的舊址上，一座六層高的大廈拔地而起。洋式風格，底層全部大理石，二樓以上清水磨磚。樓頂上建了個大磨坊，上懸巨大的鋼鐵風車，摩天輪一般，一個鍾頭轉一圈，每扇葉輪都裝飾霓虹燈，映出大世界三個大字。到了晚上，霓虹燈亮起來，五顏六色，更是招搖。

  從四麵八方湧來的人群被巡捕攔在大世界門前小廣場外麵，人頭攢動，伸長了脖子往裏看。

  小廣場上鑼鼓喧天，震耳欲聾。董標請來舞龍舞獅隊助興，個個一身通紅，頭戴金色纏頭，舞著兩條長龍圍著廣場翻飛遊走，兜起一個圈子來，圍著裏麵兩頭花團錦簇的獅子，輾轉騰挪地滾著繡球。

  有軌電車的站台就建在水生曾經吃槍子的地方。上麵鋪著腥紅的地毯。一輛華麗的有軌電車停在軌道上，前後兩節車廂，墨綠色的車身，鑲嵌木條裝飾。車頂上立著兩支大辮子電杆，宛若戲台上元帥背後的兩根長羽翎毛，半空中鉤住了電纜，看上去威風凜凜。

  董標指揮著幾個夥計從箱子裏取出一條紅綢帶，忙著布置剪彩儀式。因為簽子阿福不肯出山，水生就讓董標做了大世界娛樂場的總經理。今天的典禮活動由他總指揮。

  有軌電車站台前，一大群人圍成兩圈站立。外麵是戴春土、花子五哥等眾人。裏圈站著公董局西裝革履的洋人董事們，還有穿長衫的水生和鄭四太爺，穿洋裝的木良、鄭少卿和褚筱庵，更有一位前清朝的貝勒爺打扮，在人群中頗為搶眼，無疑便是莫桂蓉了。

  幾個夥計弄好了紅綢帶。董標舉起手中令旗唰地一揮，喧天的鑼鼓聲戛然而止，舞龍舞獅隊停下腳步。廣場上安靜下來。

  司儀官大著嗓門喊道：“大世界開張大吉——！有軌電車通車大吉——！請貴賓剪彩！”

  水生和洋人新總董奧利維拉-費隆共同剪彩。

  瞎眼龍早爬上樓頂，站在大世界摩天輪下，用杆子挑著紅燦燦的一掛大鞭，宛若一條盤成一團的紅蛇，長長的一直垂到二樓。

  韓上雲帶著兒子小虎在下麵隔窗戶抓大鞭在手裏，從高處看到水生剪了彩，便對兒子喊了一聲：“放。”韓小虎連忙點燃了火藥撚子，甩手把鞭炮扔出窗外。火藥撚子嗤嗤拉拉地冒起了一股白煙，鞭炮劈裏啪啦地在空中炸響開了。

  鑼鼓隊聽見鞭炮聲，“嗨”地發一聲喊，擂響了鑼鼓。舞龍舞獅隊抖擻精神，立刻喚醒了手中的巨龍和獅子，霎時間巨龍騰飛獅子狂舞，廣場一片喧鬧。

  熱鬧了好一陣子，董標將手中的令旗一揮，廣場又安靜下來。

  司儀官請水生和奧利維拉等貴賓上台，高聲宣布：“典禮現在開始。先有請公董局總董奧利維拉-費隆先生致辭。”

  奧利維拉向前跨了一步，用法文致辭，冠冕堂皇地說了一通天花亂墜的漂亮話，由曹文景翻譯道：

  “女士們，先生們：我謹代表駐滬總專員勒內-沙巴爾閣下，對法租界有軌電車試驗段通車表示熱烈祝賀。此次有軌電車項目共有三條線路，仿佛三條金色的緞帶，將新界舊界有機地連接成為一體，以促進新界舊界共同發展之目的。

  項目龐大，投資甚巨，全由三生電車股份公司募集私人投資鼎力承擔，開創了公董局與本地商人共同合作投資建設市政基礎設施之先河。

  在此，我謹代表法租界公董局向三生電車股份公司董事長顧水生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謝，並且榮幸地宣布，公董局全體董事一致通過增補顧先生為第一位華董。希望華董顧先生日後能帶動更多的本地商人投資建設法租界基礎設施項目，促進法租界發展。

  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法租界的交通將會變得四通八達，令居民出行更加快捷，地產、商業更加繁榮。法租界內居民安居樂業，人口日益增加，最終成為人人向往的最適宜生活的樂土，成為一顆真正的閃閃發光的東方明珠。我借此機會，衷心祝願法租界繁榮昌盛。謝謝大家。”

  隨後司儀官高聲宣布：“現在請三生電車股份公司董事長顧水生先生致辭。”

  水生也向前跨了一步。曹文景過去站在他身後，手裏拿著他的講稿準備翻譯。

  這個講稿是木良幫水生寫的，昨天下午給他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一句一句直到他全部記住為止。不料水生站在那裏，嘴巴空張了兩下，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曹文景猜他忘詞了，連忙扭回頭招呼木良，請他過來提詞。然而就在這時候，水生突然開口講話了：

  “各位……”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發幹，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

  “各位，幾年前，顧某也是站在這個地方，有人走過來向我開槍，我沒看見。當時有個兄弟站在我身邊，他看見了，一下子撲倒了我，把我壓在身下，幫我擋了子彈。這個兄弟叫滾地龍。如果沒有他的話，顧某今日不可能站在這裏講這個話。因此上，剛才的鞭炮聲、鑼鼓聲、舞龍舞獅，在顧某心裏麵，都是獻給他的。這個典禮也是獻給他的。顧某的話講完了，謝謝各位。”

  曹文景呆住了，因為水生的致辭跟講稿上的完全不同，慌亂之中忘記了翻譯。

  洋人們聽不懂水生說什麽，一個個麵麵相覷。

  奧利維拉對曹文景說：“木須曹，無塔度賊安波色極了地（法語：曹先生，能幫我們翻譯一下他的話麽）？”

  曹文景結結巴巴地答道：“顧先生在回憶他的一個朋友，當年就在這裏有人要刺殺他，是他的朋友救了他的命。”

  奧利維拉一頭霧水，不明白這件事情和有軌電車有什麽關係，也不想再問，扭頭對幾個洋人嘰裏咕嚕地用法文說：“顧先生引用了《山海經》，先秦的經典，文字佶屈聱牙，木須曹翻譯不出來，大概意思是兩岸猿聲啼不住，電車已過萬重山。好了。我們給他鼓掌吧。”於是帶頭鼓起掌來。台下人們聽見了，也跟著一起鼓掌。一時間掌聲雷動。

  木良是電車公司的總經理，他高聲宣布有軌電車通車運營，然後在前麵帶路，引著貴賓們上了有軌電車前麵頭等車廂，麵對麵坐在兩排牛皮長椅上。其餘的人上了二等車廂，沒有座椅，大家都站著。

  有軌電車司機拿起一個銅鈴鐺，叮當叮當地搖動了幾下，開動電車。

  董標把令旗一揮，頓時鼓樂喧天，鑼聲震耳，巨龍雄獅騰空而起，跟在有軌電車後麵舞動起來。

  忽然喧鬧聲中傳來一聲高喊：“等我一下！”

  電車上的人都向後看，隻見一條大漢從巨龍雄獅陣中鑽出來，大步流星追向電車。此時電車已經提高了速度，越來越快，可是大漢的一雙腳更快，騰雲駕霧一般，隻幾步便趕上了，雙足點地，整個人飛了起來，半空中伸出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二等車廂後麵的長杆，身體一蕩蕩過去，猶如一隻大鳥從空中落下來，穩穩地站在車上。

  道路兩旁擁擠著看熱鬧的人見了眼前這一幕，轟地一聲喝了個彩。車廂上的乘客定睛一看，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快腳劉星火。

  原來籌備成立三生電車公司的時候，水生還像當年那樣拉星火股東。可是星火堅決不同意，用新名詞回答道：“我是工人階級，不做資產階級。”水生聽不懂這些新名詞，隻覺得他們是換命兄弟，自當有福同享，所以非要他做股東不可。因此兩人鬧了別扭，悶了好些日子。

  為了這次典禮，頭一天晚上他親自跑到快腳車行請星火，好說歹說，星火才勉強答應。

  今天早晨，星火正待去參加典禮，正好陳一清登門拜訪。原來他昨晚開了一夜會，一晚上沒睡覺，會議剛開完便急著來找星火，雖然麵帶疲憊，然而神情卻興奮異常。

  他從皮包裏拿出一本《共產黨宣言》，遞給星火，激動地說道：

  “星火，今天是你值得驕傲的日子，你的入黨申請已經批準。組織上決定由我們兩個負責組織上海工人運動。希望你好好讀懂這本書，提高覺悟，要成為一名合格的中國共產黨員。”

  星火送走了陳一清，這才一路飛奔趕去大世界。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

  等他到廣場的時候，有軌電車已經開了，於是他擠出人群追上來，一個鷂子翻身上了電車。對他而言，這個典禮是為這個光榮的日子準備的，讓他可以在萬眾矚目之下，一飛衝天，像一隻鳥兒飛翔。

  水生看見星火終於來了，連忙站起來，從一等車廂走到二等，來到他身邊，說道：

  “星火，總算你來了！剛才你不在，我這心裏麵一直空落落的。現在好了。你來了我心裏就踏實了。星火，電車公司你不願意做股東就算了，千萬不要因為這個壞了我們兄弟情義。”

  “水生，我可以做電車公司的股東，”星火笑眯眯地說，“不過有個條件，我要在電車公司成立工會。如果有誰欺壓工人，我就帶著他們做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