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紹興和張釺剛到北京的時候，發了電報回來，說一切順利。水生當時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可過了些日子卻不見動靜，連忙打電報問。他們回答說：正安排準備，即將返滬。又等了個把月，還是不見動靜。水生便著急起來，一個電報接一個電報催。他們回電永遠是那句話：正安排準備，即將返滬。

  水生到此時方才明白，還是莫金生了解自己的老婆。莫桂蓉那邊一拖再拖，甭問了，一定在等老頭子出洋以後才回來呢。

  果不其然，春暖花開的時候，莫金生和露蘭春一起出洋去了法國。他前腳剛走，莫桂蓉後腳就回到了上海。

  水生帶著眾兄弟興衝衝地去碼頭接，萬萬沒想到，隻有莫桂蓉回來了。而莫麗菊和正始依舊留在北京，沒有回來。原來小紹興和張釺在北京被莫桂蓉連哄帶嚇唬，沒敢在電報裏說這個事，結果讓水生空歡喜一場。

  莫桂蓉對水生解釋道：

  “麗菊在北京大學聽課，又去梅劇團幫忙寫新戲，整日忙得一塌糊塗。正始跟兩個家庭教師學習了一年。今年上小學了，課程萬萬不能斷。這次實在回不來。你放心，等我把戲院的事情安排好了，我親自去趟北京，把她們娘倆帶回來交給你。”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水生還能再說什麽呢？

  隻得憋一肚子火，回去把小紹興和張釺大罵一頓了事。

  莫桂蓉這次回上海，沒有請來什麽新戲班子，而是帶回來兩個寶貝。

  這兩個寶貝不是一般的物件，是倆大活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光溜溜的下頦，說話尖聲尖氣。像影子似地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一口一個貝勒爺叫著，一口一個奴才喳答應著。竟然是兩個太監！高的一個叫小德哼，矮的一個叫小德哈。

  原來溥儀遜位以後，把很多用不著的太監從紫禁城遣散出去。這些太監們猶如喪家之犬。他們隻會當奴才，不會做別的，一個個哭天抹淚，又哭又鬧。

  正沒落腳處，突然來了一群娶了三妻四妾的民國達官貴人。民國的新貴們把太監當成寶貝，趨之若鶩，網羅至家中，關起門來享受當年皇上皇後被太監伺候的滋味，簡直比神仙還要快活。

  沒幾天的功夫，宮裏出來的太監就被新貴們瓜分殆盡。

  隻剩下小德哼和小德哈兩個沒人要。因為他們兩個在宮裏是管戲班子的，不是伺候皇上皇後的，新貴們家裏隻養女人，不養戲班子，所以派不上用場。

  二人找了個旅社住下來，鬼混了幾日，身上的錢用光了。

  小德哈的一張胖臉日漸消瘦，愁眉苦臉地向小德哼說道：“哥哥耶，想個法子出來呀，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

  小德哼想了想，答道：“咱們哥倆除了聽戲不會別的，不如去這四九城裏的戲班子碰碰運氣吧。”

  於是二人卷起鋪蓋，抗在肩上，去北京城裏的戲班子混去了。

  好在他們兩個當年在宮裏的時候做事還算厚道，對京城的幾個戲班子多有照顧，結了好人緣。唱戲的人也講義氣，眼見著他們哥倆落魄成這個樣子，輪著請他們去戲班子裏給角們提詞。

  原來角們在台上唱戲，經常有忘詞的時候，戲班子要安排對戲詞滾瓜爛熟的人藏在後台提詞。二人一肚子戲詞，正好派上用場。

  就這麽混了一陣子，後來莫桂蓉在北京四處找戲班子，經人介紹認識了，如獲至寶，帶到家中養起來。這次把他們帶回了上海，為戲院出謀劃策。

  莫桂蓉帶著兩個寶貝去大世界戲院工地走了一圈。

  小德哼和小德哈也真不含糊，一副行家的模樣，回來便腆著胸脯子出謀劃策。你一言我一語，尖聲尖氣，一唱一和地說了一通，竟然頭頭是道。

  莫桂蓉連忙叫來董標，請哼哈二將原話給他講了一遍。

  “聽明白沒有？你就照著紫禁城裏寧壽宮暢音閣的樣子，裝修布置吧。”莫桂蓉道。

  董標點頭應諾，回去裝修戲院。

  小德哼和小德哈從此以後，天天陪著莫桂蓉去戲院轉悠，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忽一日，莫桂蓉心血來潮去樓上西洋音樂廳看了看，見舞台上空懸著一盞燈，醃菜缸般大小，看著奇怪，不知做什麽用處。

  鄭少卿便告訴她道：“那是探照燈。演出時會射出一道強光，能將樂隊指揮或者梵阿淩獨奏樂手照得雪亮，觀眾距離再遠也能看得清楚。”

  莫桂蓉讚道：“這倒是個好東西。”

  她下樓回到戲院，馬上吩咐董標照樣安裝一個探照燈：“唱戲時把角照得亮堂堂的，讓他紅得發紫。”

  董標屁顛屁顛地去安排了。

  莫桂蓉想起鄭少卿說的什麽梵阿淩，不明白，於是問小德哼和小德哈：“小哼子，小哈子，剛才鄭少卿說的梵阿淩，到底是件啥樂器呢？”

  小德哈哪裏知道？抬頭看小德哼：“哥哥耶，你知道梵阿淩是什麽玩意兒麽？”

  小德哼畢竟見多識廣，想都不想，隨口答道：“有什麽稀奇的？四胡而已。”

  小德哈聽了更糊塗了：“隻聽說過二胡，啥時候冒出來個四胡呢？”

  小德哼答道：“這你就不懂了。咱們的胡氣兒兩根弦，所以叫二胡。洋人的胡氣兒四根弦，所以叫四胡。”

  莫桂蓉終於聽明白了，在一旁笑道：“小哼子，還是你懂得多。”

  大世界戲院裝修布置完畢，這回該請戲班子了。

  請哪個好呢？莫桂蓉問小德哼和小德哈。

  二人尖著嗓子答道：“貝勒爺，依奴才的意思，當然是要請畹華的戲班子了。”

  莫桂蓉不明白：“小哼子，小哈子，你們倆說的是哪個畹華？”

  “回貝勒爺，奴才們說的當然是梅蘭芳梅老板啦！這世上哪還有第二個畹華？”二人齊聲答道。

  原來不單唱戲的講究身份，這聽戲的戲迷也講究身份，能叫出紅角的外號或小名來的當然是頂級戲迷了。

  隻是這梅蘭芳是京城四大名旦之魁首，梨園行裏的新天王，正是如日中天。在京城戲院裏演出每每是萬人空巷，一票難求。怎麽肯長途奔波，跑到上海來唱戲呢？

  莫桂蓉猶豫道：“小哼子，小哈子，咱們的大世界戲院可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場子。他梅蘭芳天下第一紅角，肯到這裏來唱戲麽？不如換個身份低的人來吧？”

  “貝勒爺有所不知，畹華身份雖高，可是架子最小。相反是那些身份低的角們，個個架子蠻大。像這樣的人，奴才還懶得搭理他們呢。畹華又念舊，又講義氣。奴才們當年在宮裏的時候，跟他爹的喜連生戲班上上下下都頗有交情。貝勒爺請放心，奴才們此次去北京，有這個把握，一定請得來他。”

  小德哼和小德哈真不含糊，當下隻向莫桂蓉要了盤纏，旁的錢一分不要，去了北京兩個禮拜，帶回來一個好消息：梅蘭芳同意來上海大世界戲院演出。

  還帶來一個人：梅劇團的總管齊懷山。

  原來梅蘭芳做事極為嚴謹，特意請齊懷山來打個前站，看看場地。

  莫桂蓉喜出望外，親自陪著齊懷山在戲院泡了兩天，上下左右看了個仔仔細細。

  齊懷山瞧著舞台頂上的探照燈稀奇，讓董標打開來看看。董標啪地一拉開關，一道光柱自天而降，聚集在舞台一處。小德哼和小德哈來了精神，跳上舞台去，學著青衣的樣子在台上移動，他們走到哪，燈光就跟到哪。

  齊懷山見了大喜，說道：“好極了！我們那邊給梅君寫了兩出新戲，《霸王別姬》和《天女散花》。在北京的戲院演不了，就是因為沒有這樣的燈光。這下好了，我回去就跟梅君說，這兩出新戲正好可以到大世界戲院來演！”

  送走了齊懷山，莫桂蓉心裏踏實了，找來水生說道：

  “大世界戲院開張大吉，請梅蘭芳來演出的事情定下來了。頭天的**戲也定下來了：《霸王別姬》和《天女散花》。咱們先把這消息發出去。有了梅蘭芳這塊金匾，大世界戲院就在上海灘立起來了。”

  他們叫人把消息通知給各大報館。

  轉天，張天斧的《晶報》和倪堅文的《滬報》均在頭版顯要位置刊登新聞：

  “梨園天王梅君蘭芳將於秋天來滬，在新建大世界戲院上演兩出新戲：《霸王別姬》和《天女散花》。”

  上海人不知道北洋政府大總統姓甚名誰的大有人在，不知道梅君蘭芳的人絕無僅有。消息一出，立刻轟動了整個上海灘。

  結果大世界戲院尚未開業，一場戲沒演，僅憑請來梅蘭芳演出一條消息，風頭就已經壓倒了所有戲院，成為上海灘梨園行中的翹楚，坐了頭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