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水生先去給莫金生拜年，把韓上雲給他的大金佛送給了老頭子。

  莫金生捧著大金佛，沉甸甸地，滿心歡喜。用手摸摸金佛的大耳朵，親熱地咬了一口，砸吧兩下，直笑得合不攏嘴：

  “水生兄弟，這禮物太貴重了。你又蓋大世界娛樂場，又建有軌電車，四處都要用錢，手頭緊張得很。咱們哥倆個，你這麽破費幹什麽呀？”

  “大哥，你榮獲洋人的騎士勳章，步步高升，開年大吉。願菩薩保佑你一路順風順水。”水生答道。

  “既是這樣，那我就收下了。”

  莫金生本想找個位置把大金佛放下，轉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便一直抱在懷裏。

  “水生兄弟，今年你也是開年大吉啊！我聽洋人們說因為你投資有軌電車項目，公董局正在商議選你做華董。你放心，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幫你謀這個位子。等將來，我做巡捕房總管，你做公董局華董。咱們哥倆一文一武，在法租界還有什麽事情辦不成的呢？”

  “是，大哥。我全聽你的。”

  水生口中應諾，其實心裏根本不在乎。他給莫金生送大金佛為的是讓他鬆口，再派人去北京，把正始接回來。他於是舊話重提，說道：

  “我還以為桂蓉姐她們會回來上海過年呢，哪知道又是不見人影。”

  莫金生知道他這是拿莫桂蓉做幌子，心裏想的是他兒子正始，可是並不點破，裝糊塗順著話茬說道：

  “你還不曉得你桂蓉姐？平生最愛看熱鬧。在北京那邊過年，有那麽多紅角的封箱大戲可以看，她能舍得回來麽？所以年前我不敢叫她回來，省得又招她煩，碰一鼻子灰。”

  “可是大哥，這回非得把她們叫回來不可啊，”水生堅持道，“那什麽，咱們的大世界娛樂場建的差不多了，估計到秋天就可以開張大吉。每層樓都開始做內部裝修了，唯獨戲院還空在哪裏。到底要做成個啥樣子，必須馬上請桂蓉姐她們回來拿主意才是啊。”

  莫金生瞥了一眼水生，對他這麽想接正始回來頗不以為然，心裏暗道：你兒子又不是大金疙瘩，像這個金佛抱在懷裏沉甸甸美滋滋的。你一趟一趟地非要他回來，何苦來呢？

  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水生兄弟，你要請她們回來我沒意見啊！怎麽每次說這個事情都好像是我不樂意似的？不是我啊，是她們自己不想回來！朱貴都去北京請她多少趟了？你說說？鞋底兒都磨薄了。她貝勒爺的架子那麽大，你太太又是那麽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姑。兩個人動不動就發脾氣使性子，全趕在一塊兒了。我能有什麽辦法？”

  水生硬著頭皮堅持道：“大哥，這次事關重要。戲院要是弄不好，大世界整個都不能完工。請你讓朱貴再跑一趟北京吧。”

  莫金生搖頭道：“朱貴去不了。巡捕房的總管達托先生準備明年提前退休，學中國人歸隱山林，要去我的蘇州鄉下園子住。所以我要朱貴過去盯著蓋房子。你若是火上房著急，隻能找別人去北京了。”

  水生聞言，正中下懷，想了想說道：“那我讓小紹興和張釺他們哥倆去北京請她們回來，能行麽？”

  莫金生馬上答道：“蠻好。小紹興溫吞水脾氣，去了北京跟她們軟磨硬泡，興許有用。”

  “那就這麽定下了。我現在就回去，讓他們哥倆明日就動身。”

  水生起身要走，卻被莫金生攔住，說道：

  “水生兄弟，我看你是想兒子想魔障了。我沒有兒子，實在搞不明白當爹是怎麽回事情。好吧，我再幫你個忙。你回去跟小紹興他們講，就說等過完年，一開春，我要出洋去法國考察。讓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桂蓉姐。也許就是因為我的原因，她才不回上海來呢。惹不起她我躲著她。你瞧著吧，我走了她就回來了。她一回來，你兒子和太太肯定跟著回來了。”

  水生被他的話唬了一跳：“大哥！你這是幹什麽啊？為啥非要躲出去呢？”

  莫金生摸摸懷裏的大金佛，咧著嘴笑著回答：

  “水生兄弟，我說笑話的，我躲她幹嘛？這出洋法國考察的事情，洋人已經請過我多少次了。我一直沒有去。因為又不會說法國話，到了那邊還不是像個啞巴？怪別扭的。咱們哥倆個不是正好說在鼓點上了麽？話趕話，讓我想起一個翻譯來。你曉得是哪個？你肯定猜的出來。沒錯，就是露蘭春啊。我剛才猛地一想，對啊！露蘭春的法語已經說得滾瓜爛熟，有她給我當翻譯，我就能去法國了。蠻好！高忙打雷無？太扁。賣喝稀。（法語：你好嗎？很好。謝謝。）就這麽定下了，這回沒開玩笑，過了年我就出洋！帶上露蘭春，我們兩個一起去！蠻好！”

  水生辭別莫金生，心中大喜，叫瞎眼龍開車去鹹瓜街。

  瞎眼龍一路開車，從後視鏡裏看水生笑了一路。不明白怎麽回事，好奇地問道：“水生哥，有啥喜事，你老人家這麽高興？”

  水生也不瞞他，答道：“老頭子答應我讓小紹興和張釺去北京，接正始回來。”

  “啊呀！水生哥，那是天大的喜事了！”瞎眼龍他們都曉得他的心病，打心眼裏替他高興，脫口而出說道，“明日我把車擦得亮亮的，去碼頭接少爺。”

  “還早呢。怎麽也得個把月才能把他接回來。”水生喜滋滋地回答，“你明日送小紹興和張釺去碼頭倒是要緊。”

  不多時到了鹹瓜街，找到簽子阿福。

  水生給他拜了年，從懷裏掏出那兩個紅燦燦的核桃，雙手捧著送給他。

  簽子阿福接過去，用一條腿的水晶墨鏡盯著看了半晌，說道：

  “水生兄弟，這可是一對‘鴻運當頭獅子頭’啊！瞧這顏色！沒有一百個高僧把它們托在手裏法輪常轉，它們斷然不會有這個顏色！無價之寶！不行，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水生笑著說道：“阿福哥，你說這顏色是吧？這是我用兩瓶法國紅葡萄酒泡了半年多泡出來的顏色。你戴著墨鏡看不清楚，摘了墨鏡就看清楚了。”

  簽子阿福聞言，把核桃湊到鼻子上聞了聞，說道：“嗯，果然有一股萬胡日佛朗塞（法語：法國紅葡萄酒）的味道，那我就收了。”

  他滿臉憨笑地把核桃揣進懷裏。

  水生接著說道：“阿福哥，我還有個事情，大世界娛樂場快建好了，估計秋天就能開張大吉。那個地方你也知道，四方神聖，八麵妖風，害我差點兒丟了小命。所以非要請一位定海神針一樣的英雄才能鎮得住那場子。”

  簽子阿福透過一條腿的水晶墨鏡看水生，眨巴著眼睛問道：“水生兄弟，你啥意思？”

  “阿福哥，能不能請你老人家出山去大世界娛樂場管事？”

  “不成！”簽子阿福一口回絕，“我簽子阿福在土地廟逍遙自在，昂著頭過日子，從來不看別人的臉色，天子呼來不上船。出山做買賣要點頭哈腰、低三下四地求人，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我做不來。水生兄弟，別的事情我都依你，就是這件事情不能依你。我不去！你另請高明吧。”

  水生回到竹菊坊，立刻叫來小紹興和張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讓他們去北京走一趟，請師娘、太太、正始回上海，明日就動身。

  “這次務必把她們請回來！她們要是不回來，你們倆就呆在北京跟她們磨，非把她們磨回來不可。”

  小紹興和張釺曉得這差事的厲害，點頭答應一聲，沒二話，回去收拾行囊，也不管什麽過年不過年的了，立即啟程去北京。

  正月十五過完年，戴春土立刻忙碌開了。

  他先把三生電車股份公司的股本金湊齊入賬，然後開始股票認購。

  恒泰號本來就有一批老客戶，他一個挨一個地發請柬，把眾人約在一起，介紹了一番有軌電車項目的好處，然後說道：

  “聽明白了吧？簡而言之，法租界煙土大王顧先生，還有公共租界鄭恰記洋行的鄭四太爺，是三生電車股份公司的發起人。至於要不要認購公司的股票，波羅蜜多，阿彌陀佛，三藐三菩提，投資有風險，買股要謹慎，請各位自己考慮決定。”

  顧先生！鄭四太爺！

  這兩個股東的名字在上海灘如雷貫耳，財神爺跟他們倆碰上都得問個好，還有什麽可考慮的？認購！

  波羅蜜多，阿彌陀佛，三藐三菩提。戴春土的菠蘿蜜多股票經念了沒三天，三生電車股份公司的股票認購了八成。

  他將一大摞股票認購登記表格裝進公文包裏，拉著鄭少卿一起去找鄭四太爺，一張一張地拿給他看。

  “鄭四太爺，股票認購額還剩兩成，我扣著沒動，特意趕過來問你老人家的意見如何？要不要包圓全買下來？波羅蜜多，阿彌陀佛，三藐三菩提，投資有風險，買股要謹慎，請你老人家自己考慮決定。”

  鄭四太爺不耐煩地回答：“我不是早跟你說了麽？有軌電車的錢慢。股票的錢快。還有什麽可考慮的？認購！剩下這兩成我全包圓了。”

  前後隻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電車股份公司在東方匯理銀行的賬戶上的資金達到了一百萬大洋。

  木良和戴春土一起去找貝爾納，通報此事。

  貝爾納喜出望外，讚道顧先生果然名不虛傳，這麽大一筆資金他一個禮拜就能搞掂，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他提議先在愛沙尼亞路鋪設三公裏軌道，訂購兩台有軌電車。試驗段隻需八個月就可以建成。建成以後邀請法租界市民乘坐，進行性能測試和運營試驗。如果試驗結果令人滿意，可以舊界、新界三條線路同時開工，全部有軌電車兩年建成投入使用。

  木良和戴春土都認為這是個絕好主意。

  木良想，先建試驗段，項目投資的風險就小多了。

  戴春土想，等試驗段建成通車，股票就可以上市交易了，不用再等兩年以後。

  二人馬上去竹菊坊把項目進展情況告訴水生。

  水生一聽愛沙尼亞路試驗段秋天就能通車，高興地說道：

  “巧了，大世界娛樂場也是秋天完工。到時候兩下裏湊一湊，最好能湊在一天，搞個大典禮，有軌電車通車和大世界開張大吉。好好熱鬧一下。”

  “太好了。水生哥。我就按你的意思去安排。”戴春土答道。

  水生轉過頭來對木良說道：“阿德哥，你等我一下，我上樓去拿樣東西給你。”

  他從樓上拿來一個公文包，回來遞給木良：

  “阿德哥，是這麽回事，瞎眼龍有天開車路過你原來那所花園洋房，見那個洋人不曉得什麽原因，門口掛個牌子要出售。

  他就開車拉著英菊過去，順手把房子幫你買回來了。道契、鑰匙什麽的，英菊都放在這公文包裏頭了。你快去鄉下把娘和孩子們接回來住吧。

  我這邊小紹興和張釺去北京接正始，估計也快回來了。

  到時候幾個孩子合在一起上正始學校，還可以在一個班上讀書，那該多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