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娘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180
  木良給水生講了三生公司折戟沉沙的經過:

  原來洋人回來上海以後,太古運輸公司和特朗西運輸公司重新開業,與他們的三生公司展開了一場慘烈的競爭。

  同一條的航線,洋人的船價隻是他們的一半:比如三生公司從上海去廣州的統艙船票兩元,洋人便把統艙船票壓為一元;三生公司從上海去杭州的統艙船票五角,洋人的統艙船票低至兩角。

  太古和特朗西兩家都是新購置的客輪,又新又幹淨,那還用說麽,客人呼啦一下子全跑到他們那邊去了。

  木良沒辦法,咬著牙將票價降了一半。剛與他們的票價持平了,沒想到他們兩家又出了新花樣,坐船送牙刷牙膏毛巾肥皂,甚至英國煤油燈。

  就這樣,木良終於沒了客人,公司的客輪密密麻麻地停在碼頭上曬太陽。

  沒有收入,怎麽支付巨額的停泊費和銀行還款呢?

  木良走投無路,找到客戶經理徐平安,請他疏通。徐平安替他周旋了一陣,可是匯豐銀行的總經理瞿至利堅持要木良立即付款。無奈之中,木良將所有客輪移交給匯豐銀行用於償還貸款和碼頭欠款。

  匯豐銀行原本與太古和特朗西兩家公司一個鼻子眼出氣,立刻把三生公司破產的消息通報,那兩家洋人公司第二天便把票價重新提上去。

  這是上海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木良離開匯豐銀行,獨自一人來到碼頭,孑孓佇立,望著曾經屬於他的一艘艘客輪發呆。

  夜幕降臨,江風陣陣吹來,將他吹得渾身冰冷。江麵越來越黑,江風越來越冷。他幾乎被凍僵了。可是他並不想回家。他沒有勇氣去麵對他的娘,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外麵雖然寒冷,然而隻凍僵了他一個,他不能把寒冷帶回家中。

  冬日的寒風肆虐。

  厄運還沒有結束,還在繼續。

  過了聖誕節和西曆元旦,洋人搶灘上海市場,把這邊的業務升級,對匯豐銀行管理層進行重大調整。派個英國人赫德裏來上海分行做總經理,原來的華人總經理瞿至利調任去香港。

  洋人與瞿至利核對賬目,發現有一筆虞木良名下的三十一萬大洋貸款所用的抵押道契是二次抵押。按照匯豐銀行的規定,屬於惡意欺詐貸款。

  他於是板著臉對瞿至利說道:

  “我知道你和虞木良是朋友,所以你才會這樣做。咱們是匯豐銀行的同事,我給你個麵子,把這件事壓下來。條件是,請你讓虞木良在三天之內償還這筆錢。否則我要起訴他惡意欺詐貸款。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拔出蘿卜帶出泥,連你也難辭其咎,脫不了幹係。”

  瞿至利嚇得臉色蒼白,連忙找到徐平安,二人慌慌張張跑到木良的花園洋房,把事情跟他講了。

  木良一聲歎息:“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拿什麽還?”

  瞿至利大冬天的急出一頭汗:“虞老板,這錢不還上,咱們倆個都完蛋了!”

  他們焦頭爛額地商量了半夜。

  一籌莫展之時,徐平安突然想起來赫德裏來上海以後,委托他和秘書小白物色一幢帶遊泳池和網球場的花園洋房,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也許賣房子倒是個辦法。他便把這事講了。

  瞿至利仿佛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連忙對木良說:

  “虞老板,你這所房子正合適,英國人肯定喜歡。現在洋人多了,花園洋房的價格翻著跟頭上漲,你這所房子至少值二十五萬大洋。我看眼下隻有賣房子這條路了。剩下的錢我先幫你湊上,等你以後資金周轉開了再還我。好歹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真是時來鐵似金,運去金變鐵,半點不由人。

  木良無可奈何長歎一聲,隻得點頭認命了。

  徐平安的秘書小白把赫德裏一家人拉去木良的花園洋房看。赫德裏非常滿意,除了好好的一個遊泳池被木良的老娘養了一池子鯉魚之外。最終定在二十六萬塊大洋成交。

  瞿至利又貼上五萬塊大洋,總算幫木良還清了貸款。

  赫德裏一家人急著要住新房子,簡直一天都等不及了,要他們通知木良,馬上搬出去,給他騰地方。

  怎麽跟娘說呢?木良徹底崩潰了。

  他來到娘的臥室門外。不知道娘睡了沒有,可是今晚非要跟她說不可啊。伸手去敲門,手剛伸出來就如同觸電一般,倏地又縮回去。他實在沒有勇氣。低著頭在娘的門前來來回回地走著,徘徊往複,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他的雙眼。

  朦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那個晚上:

  他在炕上一覺醒來,屋子裏的油燈還亮著,娘坐在小板凳上,一針一線地給他趕製新布鞋。因為九叔上海那邊有急事,明天就要趕回去,要他明天一早一起走。

  他從床上坐起來對娘說道:“娘!你咋還不睡哩?我穿舊鞋去上海還不是一樣?”

  娘看也不看他,答道:“瞎講。舊鞋和新鞋咋能一樣?快睡你的吧。”

  他於是躺下又睡了。可是睡不踏實,過一會兒又醒了。油燈還是亮著,娘還在給他縫製新布鞋。

  他又從床上坐起來:“娘!快睡吧。我明天就光著腳去上海。”

  娘看也不看他:“瞎講。你是我兒子,咋能光著腳去上海?快睡你的吧。”

  他畢竟是個孩子,覺多,倒頭又睡了。等他再次醒來,天已經亮了。一雙新鞋擺在床頭。

  娘端著燒餅進來:“阿德,快起來了。洗臉吃飯。馬上該走了。”

  他起來去洗了臉,吃了早飯。

  娘指指床頭的新鞋:“穿上。”

  他過去拿起新鞋來穿上,正合適,又舒服又氣派。

  娘笑了,把包袱遞給他背上:“快去找九叔,你們該走了。娘隻囑咐你一句話:到了上海,萬事都要靠自己,不能求別人。就算你實在過不下去了,你也不要去求別人。你就回家來,娘在這兒呢。”

  他答應道:“是。娘。”給娘鞠了躬,背著小包袱離開了家。

  他去找了九叔,跟他一起坐大車到碼頭,再坐船去上海。

  到了上海,出了十六鋪碼頭,天突然下起雨來。他看看腳上的新鞋,想起昨夜油燈下娘的那雙手,慌忙脫下鞋來揣進包袱裏,赤著腳板站在雨地裏。

  九叔問他:“瑞康顏料號在鹹瓜街上。你沿著泥螺浜一直走下去,過了虞家木橋就是鹹瓜街。你自己能找得到麽?”

  他答道:“能。”九叔事情緊急,先忙去了。

  他光著腳板走在雨地裏,“啪嗒啪嗒”,一路走到了鹹瓜街。“啪嗒啪嗒”,一路走進瑞康顏料號。沒想到腳底下濕滑,結果一進門就啪地一聲摔了個四仰八叉。因為這一倒,他才成了上海灘的赤腳財神。

  想到這裏,木良淚如雨下。

  他無法敲開房門對娘說:“娘,這房子不是我的了。咱們明天就要搬出去。”他做不到。與其這樣,還不如一頭跳進黑魆魆的黃浦江。

  不料“吱扭”一聲響,娘的房門開了。

  娘出現在他麵前,穿戴整齊,看上去仿佛要出遠門的樣子。

  “娘!你這是要幹什麽?這麽晚了要去哪裏?”木良嚇了一跳。

  “阿德,你進來。”娘衝他招招手。

  木良背著身偷偷擦去臉上的淚水,跟著娘進到屋裏,坐在扶手椅子。圓桌上早沏好了一杯茶,嫋嫋地冒著熱氣。

  娘在他旁邊坐下,說道:“阿德,先喝口茶,暖和暖和。”

  他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身體立刻覺得暖和多了:“娘!你不睡覺這是要幹嘛?”

  “我帶著你媳婦和孩子,明天一早就回鄉下去。”

  木良大吃一驚:“什麽?!這裏好好的,你們回鄉下幹嘛?”

  “哎呀,這上海我實在是住不慣。整日腰酸腿疼地不舒服。天天待在家裏又悶得慌。出去走走吧,馬路上那麽多汽車又怕被撞死。反正我是待膩煩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明日就要回去。”

  “娘!”木良眼淚唰地又流下來了,想止也止不住。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娘的腳下,放聲大哭。娘也不管他,聽任他像個孩子似地痛哭失聲。

  過了好一會兒,等他的哭聲漸漸弱了。娘說道:“阿德,我曉得你生意完了,房子也賣了。娘問你,你是要跟我們一起回去,還是繼續待在上海?”

  木良哽咽著問道:“娘,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是我兒子啊!阿德!什麽能瞞的了娘呢?我已經有半年沒看見過你笑了。你皺著眉頭的樣子很難看,一點兒不像是我的兒子。告訴你,這些年你寄給娘的錢,娘都買了地,現在山前山後的地都是咱家的。你要是支撐不住了,就跟娘回去吧。”

  “娘,我的生意完了。可是我還當著同鄉會會長,怎麽能說走就走呢?”

  娘問道:“阿德,娘再問你一句:你的生意還能做起來嗎?”

  木良想了想,答道:“我還有瑞康顏料號,可以從頭開始。”

  娘說道:“好!挺起腰板來!這才像我的兒子。阿德,我們幾個回鄉下去。你一個人留下來吧。什麽時候你把這所房子買回來,什麽時候你再去鄉下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