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一聲不響地聽木良講完，問道：“阿德哥，你已經把你娘她們送走了？”

  “嗯。送走了。”

  水生本想跟木良說：你有了這麽大的難事幹嘛不去找我？但是又怕傷了他的麵子，因此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他不曉得木良從花園洋房搬出來以後，有沒有合適的地方住，關心地說：

  “阿德哥，你沒了房子，不如先搬到竹菊坊住吧？英菊要是看到你搬過去住，肯定高興死了。”

  “我就住這裏，辦事方便。”木良答道。

  “住這裏？”水生看了一眼辦公室，“這裏怎麽住人呢？難不成你睡桌子上？兩隻腳怎麽辦？放抽屜裏邊？”

  “瞎講。你以為我是積木搭成的人？睡覺時拆成一塊塊，起床了再拚起來？當然不是住在辦公室裏，是住儲物間。”

  木良於是拉著水生去辦公室旁邊的一個小房間。

  原來他早已經安頓好了：狹小的空間裏，擺放著一張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一個衣櫃，還有一個臉盆架，放著個搪瓷洗臉盆，上麵搭了條毛巾。簡簡單單，幹幹淨淨。看上去就像他當年在瑞康顏料號時的那間屋子。

  水生見屋子裏隻有一把椅子，便過去一屁股坐在小床上，隻聽當的一聲，那小床硬邦邦的像塊石頭，險些把他的尾巴骨硌折了。

  他當即叫了一聲：“阿德哥！這床比石頭還硬呢。你怎麽能睡得著覺呢？！”

  “人睡不著覺不是因為床有問題，而是因為腦子出了問題。”木良答道，“當年我在瑞康顏料號的時候，出去進貨，經常在貨棧的水泥地上睡覺。這好歹是張床啊，比那時候強多了。”

  他走過去，挨著水生坐在硬邦邦的小床上：

  “水生，你找我來有什麽事情？”

  水生答道：“那什麽，法租界公董局來了兩個新洋人，一個新總董，一個市政工程局的新局長，叫什麽名字我記不住。他們約我見麵，想請咱們投資建設有軌電車。所以我來找你拿主意。”

  他把有軌電車項目計劃給木良講了一遍，問道：“阿德哥，這生意咱們做還是不做？”

  “這還用問麽？當然是要做的了。”木良說道，“隻不過，這生意可要一百萬大洋呢。我們現在沒有了本錢，銀行那邊又拿不出貸款來。你說咱們這生意怎麽做呢？”

  水生愣了一下：“阿德哥，你是赤腳財神啊！我又不是。問我幹嘛？”

  木良搖搖頭：“我現在腦子裏一團漿糊，想不出辦法來。”

  “這世上哪有你阿德哥搞不贏的生意？”

  水生突然彎下腰去，冷不防把木良的鞋給脫了，襪子扒下來。

  木良吃了一驚：“你幹什麽？”

  水生拖著他，讓他赤著腳板在地上走了兩圈，然後問道：“想出辦法來了？”

  木良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沒呢。還要走幾圈。”他赤著腳板在小屋裏又走了幾圈。

  “啪嗒啪嗒”。光腳板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這久違的聲音宛若一顆顆石子丟進山間清澈的小溪，聽起來是那麽的清脆悅耳。

  他打了個激靈，說道：“水生，咱們成立一個三生電車股份公司，發行股票籌募資金投資建設有軌電車。這個生意就能做起來了。戴春土的恒泰號現成在那裏，正好可以派上用場，幫咱們發行股票。”

  說完他興奮異常，撇下水生，光著腳跑出去，叫了一個辦事員，讓他趕緊去把戴春土找來，有緊要的事情商量。

  辦事員低頭隻顧看他的赤腳：“虞會長，你忘了穿鞋了。”

  木良看了看自己的光腳板，笑答：“我曉得了。謝謝你。你快去吧。”

  過了一會兒，戴春土來了。

  三個人一起坐在木良的辦公室裏商量發行股票的事情。

  戴春土在股票交易所摸爬滾打了這些日子，已經成了個行家。什麽股本金啊，盤子啊，認購啊，優先購買權啊，上市交易啊，過戶啊，利多啊，利空啊，收益啊，探底啊，換手啊，拉高啊，空翻多啊。說起來真是字字珠璣，頭頭是道，波羅蜜多，阿彌陀佛，三藐三菩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別說水生，連木良都聽得呆了。

  “簡而言之呢？”水生聽不懂菠蘿蜜多股票經，一頭霧水地問道。

  “簡而言之，先要湊夠股本金四十萬大洋，剩下的六十萬發行股票募集。我的恒泰號賬上能調動的資金隻有二十萬大洋。咱們還差二十萬大洋。”戴春土答道。

  水生想了想，說道：“要不去找鄭四太爺問問吧？有軌電車有條線路正好從咱們的大世界娛樂場門前經過，拉上鄭四太爺最合適。”

  事不宜遲，三個人立刻去找鄭氏父子。

  戴春土如法炮製，又把他的波羅蜜多股票經給鄭四太爺說了一遍。

  “四太爺，除了股本之外，你老人家可以再認購一些股票。等過了籌備期，上市交易的時候，估計股票的價格至少翻兩倍還不止呢。”

  鄭四太爺點頭說道：“顧先生，虞老板，這件事情你們兩位先想到我鄭老四，真是夠朋友。沒說的。我參加。”

  第二天，水生，木良，戴春土，張約翰，鄭少卿，一行五個人一起去公董局辦公大樓拜訪奧利維拉和貝爾納。

  木良的法語很流利，直接就跟洋人把事情說清楚了。奧利維拉叫來大寫秘書，請他準備有軌電車項目備忘錄，法文和中文一式兩份文稿。貝爾納和水生在上麵簽了字。有軌電車項目就這麽定下了。

  眾人離開公董局，各奔東西。

  水生用車送木良回四明公所。

  等木良進了大門，消失不見以後，他問瞎眼龍道：“你去過阿德哥的花園洋房麽？”

  “我去過好幾次呢。水生哥。”

  “走。你拉我過去轉一圈。”

  瞎眼龍於是開汽車離開四明公所，穿過自來火行大街，駛上愛沙尼亞路，沿著蘇州河一路向北開。不多時，來到了木良的帶網球場和遊泳池的花園洋房。

  “這裏就是了。”瞎眼龍把汽車在路邊停下來。

  水生搖下車窗向房子望了望，看到院子高高的圍牆，牆邊種著梧桐樹。那些樹有年頭了，高大粗壯。若是在以前，水生三下兩下就能爬上樹，從高牆跳進院子裏，連腰間的纜繩都不用。

  他對瞎眼龍說道：

  “這房子已經不是阿德哥的了。阿德哥把房子賣了，現在裏麵住著洋人一家子。

  我聽他們說，那洋人最愛在院子裏的遊泳池遊泳了。就因為這個，他才強買了阿德哥的房子。以前阿德哥他娘在遊泳池裏養鯉魚，把他搞得火冒三丈。所以在遊泳池裏繼續養魚倒是個好辦法，可以煩死他。

  瞎眼龍，你幫我去關帝廟找幾個腿腳利索的兄弟，讓他們去捉些魚和泥鰍來，放進遊泳池裏養著。這院子牆雖然高，可是旁邊住著大樹，上樹翻牆不算事。若是捉不來魚和泥鰍，你讓他們找些死狗死貓死老鼠、蠍子螞蟥毒蜘蛛，有一樣算一樣，隔三差五就丟他遊泳池裏。

  還有，你再找幾個會撒潑罵街打架的兄弟，要他們沒事的時候就來這裏走走，在他們家門口乞討啊罵街啊打架啊，怎麽都行。打架一定要他們帶豬血來，弄滿臉血，躺在他門口裝死，不為別的，隻為給他添堵。

  你讓他們看著鬧吧，怎麽都行，鬧得越凶越好。直到把洋人一家人嚇得不敢再住下去了，要賣房子了，這才算完。

  你給我盯牢些，什麽時候洋人要賣房子了，你馬上來告訴我。這所房子我他娘的非買下來不可。明白了麽？”

  “是。水生哥。”瞎眼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