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父親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4576
  陳潔雲幾乎一晚上沒睡覺,擔心明日劉大白和爹一起去見顧先生,萬一控製不住自己,把顧先生當成了劉四爺,發起脾氣來,那就麻煩了。

  吃過早飯,她送二人出門時,故意拉了一把劉大白,讓他停下腳步,悄悄說道:

  “大白,記住我昨天跟你說的話,一會兒見了杜先生,無論他怎麽樣,你千萬別發脾氣。”

  劉大白點點頭,答道:“知道。放心吧。我跟你爹一起去,就是給他當跟班,萬事有他呢。我把嘴一閉,做個悶葫蘆。”

  陳潔雲又叮囑道:“還有莫麗菊和梅蘭芳事情千萬別講,正始的事情也不能說!”

  “曉得了。放心吧。這些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跟我們這次去見他無關。那個顧先生不會問這個的。”

  陳一清見他們兩個落在後麵,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麽事情,便站在那裏等。

  陳潔雲瞥見爹站在那裏等,連忙止住話頭,推了劉大白一下:“就這些,多加小心。快去吧。我爹等你呢。”

  劉大白答應一聲,緊跑兩步追上去,趕上了陳一清。

  “大白,咱們不要坐車,走著去吧?”陳一清問道。

  “是。陳先生。”劉大白答應一聲。

  他最不願意坐黃包車了。一看前麵車夫彎著腰拉他,就讓他想起駝子來,簡直如坐針氈,多遠的道他都寧願走著去。不過,到上海來以後,他坐了兩回倪堅文的大汽車,倒是蠻好。他喜歡坐前排副駕駛座位,和司機並排坐著,讓他覺得平等。另外,前排視野開闊,還可以欣賞風景。

  陳一清一邊走一邊說:

  “大白,你看潔雲這些天多開心。自從她娘去年得病去世以後,她一直鬱鬱寡歡,我也不曉得怎麽安慰她好。我這個當爹的,從小督著她練書法,嚴厲慣了,搞得她有點兒怕我。結果你一來,我們家的天就陰轉晴了。現在看著她每天開開心心的樣子,我真是很欣慰。我要謝謝你才是。”

  劉大白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道:“陳先生,千萬別這樣講。我打擾了你們這麽多天,還沒謝謝你呢。”然後,他顯得很了解陳潔雲似地,替她解釋道,“其實你一點兒也不嚴厲,潔雲不是怕你,是敬重你。她很愛你。”

  “哦?是嗎?”陳一清好像才知道的樣子,高興地笑了。

  “是的。她親口跟我講的,說你從小教她讀書寫字,把她當男孩子一樣平等對待,讓她成為有文化的新女性,所以她很愛你。”

  “嗬,這孩子,這些話她從來沒跟我說過,”陳一清笑著說道,“當初為了教她認字這事,她娘可沒少跟我吵,說這妮子不會繡花,隻會寫毛筆字,以後讓她嫁給誰?我說王太愚他娘識文斷字的,還是一雙大腳,不是嫁給你們王家了嗎?她說那是因為她大哥有新思想,所以才敢娶她。她二伯父呢?娶了個認字的大腳新娘,新婚之夜就從屋裏跑出來,再也不進屋了,整日待在書房裏寫字睡覺,兩個人一輩子再也沒說過一句話。那不是悲劇了麽?”

  “老天爺!還有這事?”劉大白不由得驚歎一聲。

  “千真萬確。他們無錫王家是官宦世家,禮教森嚴,出這種事毫不稀奇。你回頭問問王太愚,讓他給你講講二爺爺大腳新娘的事情。你就曉得了。”

  “那後來呢?你怎麽說服師娘的?”劉大白好奇地問道。

  “怎麽說服她的?我拍著胸脯給她打包票,說你放心吧,肯定能找個人有新思想的男人娶她。”

  陳一清說完,歪過頭去,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大白一眼。

  劉大白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沒敢搭腔。

  兩個人一路說著話,來到竹菊坊。

  迎麵赫然一個漢白玉石牌樓,橫梁中間鑲嵌一塊蛟龍出海圖案石柱,看上去是個老物件,頂上匾額題著三個字隸書“竹菊坊”。牌樓下麵把守著四個年輕人,一樣裝扮,頭戴硬邊黑禮帽,身穿黑色衣褲,紮著綁腿,腳上黑布鞋。

  他們認識陳一清,見他和一個年輕人走過來,連忙迎上去招呼道:“陳校長好,是來找顧先生嗎?”

  “是。麻煩各位去稟報一聲。我有個小事情找他。”

  其中一個回答道:“實在不巧,陳校長,顧先生一早晨就出去了。”

  “哦?出去了?這麽早?去了哪裏?”陳一清納悶問道。

  “去哪裏我們不曉得。他和上雲哥,還有花五哥一起出去的。陳校長,你是進去等他,還是讓我們給你帶個話?”那個人問道。

  “這個……”

  陳一清正猶豫著,忽然聽見一陣汽車聲由遠及近,扭頭一看,正是顧先生的大汽車緩緩駛來。車上隻有水生獨自一人,並沒有韓上雲和花子五哥。想必是辦完了事情,那兩個人已經各忙各的去了。

  汽車剛停下,未等停穩,水生便從車上跳下來,三步並兩步,來到陳一清跟前,拱手說道:“陳先生好。我碰巧出去辦點小事情。讓你久等了。”

  陳一清拱手還禮:“顧先生,不妨事,我們也是剛到。”

  “走。請去裏麵喝茶。”水生做個手勢,請陳一清進去竹菊坊。

  陳一清指著劉大白介紹道:“顧先生,這位是滬報《覺醒》周刊的主筆劉大白。”

  水生聽見劉大白這個名字,禁不住愣了一下,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拱手說道:“原來大白先生這麽年輕!久仰久仰。”

  劉大白借這個機會,仔細看了一眼水生。見他高高的個子,一張黑漆也似的麵孔,方腦殼,大眼睛,幾乎跟星火長得一個模樣。隻是一對大扇風耳朵,仿佛小旗招展,把他們兩個相貌區分開了。再加上他身穿一絲不苟的長衫,連最上麵的口子也係得嚴嚴實實,外麵披一件黑色呢子大氅,看上去就與星火大大地不同了。

  “顧先生幸會。”劉大白客氣地拱手答禮。

  水生對陳一清說:“既然大白先生大駕光臨,咱們不如去香竹先生那裏喝茶吧?前天她讀了《覺醒》周刊報上的幾篇文章,對大白先生推崇備至。正好有這個機會,請她跟大白先生見個麵。”

  陳一清滿口答應道:“好說好說。一切請顧先生安排。”

  水生便引著二人,進了竹菊坊,一直來到香竹的石庫門房子,推門而入,把他們請進廳堂。

  劉大白一進屋,隻覺一陣異香撲鼻。見廳堂四角擺著幾個多寶閣,個個上麵架著香爐,香煙繚繞。廳堂靠窗一側,擺著一個法式扶手椅,正對著一個小書案,便是水生每日聽香竹說書的地方。另一側擺放一張大書案,筆墨紙硯,正是香竹寫字抄經的地方。大書案旁邊置一張八仙桌,配四把官帽椅,桌上一個茶盤,擺著一個壺嘴和壺身都刻成竹子狀的紫砂壺,周圍幾個茶盅也是刻著竹節。

  水生請二人在八仙桌坐下。

  老媽子騰騰騰地上樓喊香竹去了。

  “陳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情?”水生問道。

  “顧先生,我為滬報的事情而來。他們因為這一段時間的報紙抨擊北洋軍閥,惹了些小麻煩,所以特來請顧先生幫忙。”陳一清開門見山地說道。

  “是不是子彈包裹,還有兩個白相人的事情?”水生問道。

  “哦。原來顧先生知道這事。”

  “陳先生不必擔心。顧某剛才就是去報館見倪先生,跟他講這個事情的。”水生解釋道,“前天我收到倪先生的信,立刻讓韓上雲去打聽,轉了一圈下來,沒有找到是哪條道上的人幹的。這樣就耽擱了一天時間。昨日我把所有人都撒出去找,這才打聽出來,原來不是道上的人,而是一個叫‘興亞會’的組織,除了北洋軍閥以外,背後好像還有東洋人。我的中法大藥房有個經理花五哥,在虹口那邊開藥廠,還算熟,拐了幾個彎,總算找到了‘興亞會’人。昨天晚上我們一起過去,已經把這個事情處理了。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麻煩。”

  “怎麽還會有日本人在裏頭?”陳一清聞言吃了一驚。

  “這個我也不曉得。等日後有了功夫,再讓花五哥慢慢打聽。大概是日本人青島沒得手,所以恨死了倪先生的報紙。不過,依我看來,日本人胃口委實不小,恐怕不是一個小小的青島就能喂飽的。”水生緩緩答道。

  這時候香竹從樓上下來,身上帶著一股異香,雖然穿著皮鞋,可是走路卻沒有聲音,仿佛邁著淩波微步,飄忽而至。

  水生站起來,給她介紹道:“香竹先生,陳校長今日有事找我,旁邊這位先生便是報上寫文章的劉大白。”

  陳一清和劉大白也站起來,朝著香竹笑一笑。

  香竹給他們輕輕鞠個躬,聲音婉轉說道:“陳先生,大白先生,快請坐。我去給你們沏茶。”

  水生攔下她,說道:“先不忙。你那天不是說有啥話要問大白先生嗎?你當麵問他吧。”

  香竹連忙搖頭,說道:“我何時說過的?我沒啥要問的。你們坐著說話,我去沏茶。”忙不迭地端著茶盤去了。

  水生請二人重新坐下,說道:“大白先生,那我替她問吧。你寫的文章,她都給我念了一遍。完事跟我說,若是有機會見到你,要問你個問題。”

  劉大白本來答應陳潔雲今日要做悶葫蘆的,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情況,直接一個問題衝他來了,躊躇了一下,隻得硬著頭皮說道:“顧先生請指教。”

  水生道:“香竹先生想問,你說的那個消滅剝削和壓迫,公平正義的社會,能在我們中國實現嗎?”

  “能。”劉大白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水生聽他回答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忍不住喝了聲彩。

  他偏過頭去對陳一清說:“陳先生,其實俄國革命這個事情,我早就聽星火給我講過了。星火也說能。他說以後人人都要做工,靠自己的雙手勞動養活自己。我跟他講沒問題,我回去做水果水生,繼續賣我的水生水果好了。現在想起來,那樣的日子反倒更快樂些。”

  他回過頭來看劉大白:“可是我也跟星火說了,誰有這麽大的本事改天換地?他說布爾什麽克,還有工人,我當時還半信半疑。今日見了大白先生,聽他說了這個‘能’字,我就相信了。”

  陳一清笑著說道:“顧先生,不是大白說能就能,而是大勢所趨,誰也無法阻擋。”

  水生點點頭:“在上海灘我最敬重你陳先生,你說的話我全都相信,一定錯不了。”

  陳一清微微一笑:“顧先生過獎了。我是廉頗老矣。這個大事業還需要大白他們這樣的年輕人才能幹得來。”

  “是的。大白先生,還有上回見的太愚先生,都這麽年輕,卻這麽有學問,實在佩服。”

  “顧先生有所不知,大白和太愚兩個人是北京大學的同學。”

  “噢!”水生聽到北京大學幾個字,眼睛立刻放起光來,說道,“大白先生,我有個太太在北京大學做旁聽生,名字叫莫麗菊,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劉大白一聽莫麗菊三個字,腦袋嗡地一聲,想起陳潔雲的囑咐,支支吾吾不曉得如何回答。

  水生則是不管不顧,繼續連珠炮似地說道:“我太太帶著我兒子一起去的北京。我兒子名字叫正始,你可曾聽說過?這次北京時局不穩,我讓人去北京把他們接回來,結果空手而歸。我隻是曉得太太在北京大學做旁聽生。可是正始的消息卻一點兒沒有,去的人連他的麵都沒見著。所以我這心裏忽上忽下地著急,簡直連覺都睡不安穩。”

  水生用熱切的目光盯著劉大白:“大白先生,他們都是不起眼的人物,也許你壓根沒注意過。請你幫我好好想想,可曾聽過有什麽人說過正始這孩子麽?”

  劉大白隻覺得他的目光熾熱得像火一樣,直把自己的臉都烤焦了。這樣的目光他以前從未見過,可是他馬上就懂了,這個目光裏的每一團火苗都燃燒著父愛。

  一瞬間,他完全明白了顧水生與劉四爺的區別。那就是,顧水生是個父親,而劉四爺不是。

  麵對這個關切自己兒子的父親,劉大白毫不猶豫地說道:

  “顧先生,我知道你太太莫麗菊,不過跟她不熟。我有個好朋友,名叫餘舍,給梅蘭芳寫新戲,他在梅劇團見過你兒子正始。他說正始是個神童,唐詩宋詞元曲,全記在腦子裏。你隨便說個上句,他便能對出下句來,分毫不差,簡直神乎其神。還有,你太太給他請了兩個家庭老師,一個教他英文,一個教他法文。我就知道這麽多了。”

  “好!好!”水生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大白先生,能不能請你給餘舍寫封信,請他多去看看正始,然後把正始的情況寫信告訴你,越詳細越好,然後再請你把信轉給我?你看這樣行不行?”

  劉大白在他的生命中從沒有體會過父愛,想不到竟然如潮水般洶湧,一下子將他吞沒,幾乎令他窒息。

  他喘了一口氣,緩過神來,回答道:

  “好的。顧先生,我答應你。回去就給餘舍寫信,請他做這個事情。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