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白才僅僅回答了一個問題，時間就已經過去了兩個鍾頭。

  陳一清和星火怕他累壞了，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今天的問答到此結束。

  陳一清建議陳潔雲把工人們其他的問題請記錄下來，回去由劉大白做書麵答複，寫成文章刊登再下一期的報紙上。

  “要做一組係列文章，標題就叫《大白問答》！”陳一清興奮地說，“工人們的實際問題，大白用馬克思主義學說進行解釋和回答，真正做到有的放矢，從工人中來，再回到工人中去。太好了！我們終於找到了向工人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最佳形式——《大白問答》。”

  三個人與眾人告別，攜手走路回家，一個個興高采烈。

  劉大白說出了難以啟齒的往事，猶如卸下了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磨盤，心情變得無比輕鬆，手舞足蹈地，簡直變成了大男孩，像匹馬兒一樣蹦蹦跳跳地走路，一路走一路說個不停。

  “我回去就給餘舍和王太愚寫信，把今晚的一切告訴他們。工人們這麽喜歡這個報紙，一定要辦得越來越好才對得起大家。我渾身都是鐵能撚幾根釘？他們兩個好漂亮文章，都要幫我寫稿子。”

  “好啊！咱們上回說的你別忘了，要餘舍寫個拉車的小說給你在報上連載。”陳潔雲插話道。

  “記著呢，你說的話我哪能忘了？一定要請他來上海，星火大哥的快腳車行肯定有很多故事，讓他們兩個好好聊聊。我現在也可以把人和車廠的事情跟他講了，沒問題，都講給他做小說素材。對了，有一點至關重要，這小說的主意可是潔雲提出來的，以要他在扉頁上題詞獻給潔雲，吃水不要忘了挖井人。”

  “爹！你看他，沒來由又扯上我幹嗎嘛！”

  陳潔雲感覺臉又紅了，生怕他發覺，假裝抱怨道。

  陳一清笑而不答，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陳潔雲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劉大白：“餘舍這個小說寫的是拉車的事情，應該獻給工人。”

  “沒錯，小說是要獻給工人。可是小說的題目要獻給你。潔雲，你別看我不會寫小說，但是起給小說起名字最拿手，跟我洗碗一個水平的。”

  “哦？你想起個什麽名字？說出來聽聽？”陳潔雲好奇地問道。

  “駱駝。”

  “駱駝？這個能是小說名字麽？”

  “當然啦！用駱駝比喻工人，為什麽不可以？你想啊，星火大哥和駝子那樣拉車的師傅，哪天不跑個十幾二十裏路，辛辛苦苦，難道不像駱駝嗎？駱駝的品格吃苦耐勞、任重道遠，不正是工人的象征嗎？”

  “果然好名字！”陳一清在一旁讚了一聲，“拉車的駱駝和拉車的人，餘舍把這個小說寫好了，以後肯定家喻戶曉！”

  三個人一路說著話回到了家。

  剛拐過街口，就看見陳家門口的街道上赫然停著一輛黑色大汽車。

  劉大白認出是倪堅文的汽車，心裏咯噔一下：這麽晚了倪先生來找，肯定有什麽大事。

  他緊跑兩步來到汽旁，卻看見倪堅文和司機一個在前排一個在後排，全都仰麵朝天呼呼大睡。倪堅文皮鞋也脫了，一雙光腳翹在車座上，拿一雙襪子當眼罩蒙住眼睛，看上去睡得真香。他曉得倪堅文是嵇康一樣的狂放人物，從來不拘小節，所以見怪不怪。連忙敲了敲汽車玻璃，叫醒了他們。

  “倪先生，這麽晚了你過來有什麽事？”

  倪堅文揉揉惺忪的睡眼，答道：“什麽這麽晚了？我早就來了，一直等你們等到現在。我晚飯還沒吃呢。走，先進去給我弄點吃的來。等我填飽了肚皮再講。”

  這時候陳一清和女兒也過來了，連忙請倪堅文進去，廳堂坐下。

  陳潔雲去廚房煮了兩大碗陽春麵，一碗給倪堅文，一碗端出去給車上的司機。

  倪堅文看樣子真餓了，一碗麵直吃得地動山搖，放下碗，盯著陳潔雲說：“太好吃了。請再給我煮一碗來。”

  陳潔雲過去端了空碗，抿著嘴笑著跑出去煮麵了。

  倪堅文於是把子彈包裹的事情跟陳一清和劉大白講了一遍，麵露擔憂地說道：

  “我想子彈包裹這種事情，在上海灘，隻有請顧先生出麵擺平了，所以給他寫了拜帖。可是他一直沒給我回信，不曉得怎麽回事。他是辦不了呢？還是不想幫忙？這樣我就開始有點擔心。

  昨天《覺醒》創刊，文章言辭更為犀利，子彈包裹反倒沒有了，這才真正讓我擔心了。我想他們是不是想來真的了？

  果不其然，報館門口從昨天開始就來了兩個白相人，把進出報館的人他們都拿筆記下，搞得很有些恐怖氣氛。所以我才急急忙忙跑過來跟你們說這個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無論如何，要多加小心才是。”

  劉大白自從到了上海以後，覺得好像誰都在說顧先生，顧先生長顧先生短的，這個顧先生簡直無處不在，直聽得他耳朵都起糨子了。前幾回他聽了都無動於衷。可是今天不同，因為他剛才回憶童年往事，想起了劉四爺，這個被他深埋在記憶土裏的人仿佛像個僵屍又爬了出來，幽靈似地在他眼前晃蕩，因此他這回再聽到顧先生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把他與劉四爺聯係起來，禁不住從胸膛裏冒出一團怒火來，言辭激烈地說道：

  “倪先生，前幾回他們隻是給你寄子彈包裹。《覺醒》周刊出版以後，他們便派來兩個白相人到報館。不用說，這兩個人肯定是衝著我來的。這兩日我都沒有在報館，所以讓他們白跑一趟。明天我就去找他們，告訴他們我就是劉大白，報上那三篇文章是我寫的，要開槍衝我來，隨他們的便，我保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倪堅文看他情緒激動，連忙朝他擺擺手，說道：

  “大白兄，咱們有膽子辦這個報紙，還怕他們開槍麽？話不是這等說。你要曉得，寫文章也是一種戰鬥。你手中那支筆比他們的機槍大炮火力強百倍，咱們的讀者比他們的軍隊人數多萬倍。咱們要保持戰鬥力，才能跟他們鬥爭到底。否則出師未捷身先死，誰來寫文章跟他們戰鬥呢？”

  “我的兩個好朋友，餘舍和王太愚，文筆勝過我十倍，他們會替我接著寫下去的。我去跟那兩個白相人硬碰硬。那個什麽上海灘顧先生，一個混街頭的而已，我劉大白寧死也不願意找他幫忙。”

  陳一清聞聽此言，立刻猜透了他的心事，對他解釋道：

  “大白，這個顧先生可不是劉四爺，你別把他們倆弄混了。如果他是劉四爺，你星火大哥就不會跟他是換命兄弟了。雖然他是江湖中人，但是很明白大是大非的道理。我們上次三罷抗議，就是請他疏通巡捕房的關係，他毫不猶豫地去辦，沒出一點差錯。我們三罷抗議成功，他也是功不可沒。”

  “可是……”

  劉大白剛想說幾句話反駁，正好陳潔雲進來，他便把話咽下去了。

  其實陳潔雲早已煮好了麵端來，剛到門口，便聽到劉大白激動的話語，唬了一跳，愣在那裏聽了好半天，這才把麵端進來。她找個椅子坐下，臉朝著劉大白，隻用眼睛盯著他看。目光仿佛溫柔的湖水將他包裹住，這才令他慢慢安靜下來。

  倪堅文見陽春麵來了，二話不說，連忙低下頭，又吃了個地動山搖。

  陳一清見女兒和劉大白相互凝視，眼皮眨也不眨，似乎在用眼睛說話。他裝作沒看見，別過頭去看倪堅文排山倒海地吃麵。等他吃完，對他說道：

  “倪先生，我想北洋軍閥最怕洋人，他們不會赤膊上陣，親自到法租界來搞事情的，隻能找上海灘的白相人來幹這個髒活。你說得沒錯，顧先生應該能擺平他們，否則的話，他字號前麵就沒有上海灘三個字了。也許這中間出了什麽岔子，所以他才遲遲沒有回信。我跟他也還算熟。今天太晚了，明天上午我去竹菊坊找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一問便知。”

  他停頓一下，轉頭去看劉大白：

  “大白，你明日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