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上，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段痛苦的經曆，被我們深深藏在心底，仿佛傷疤一樣，碰都不敢碰，一碰就會鑽心的痛。

  劉大白從來不談及自己的童年。因為回憶裏充滿了黑暗與苦難，如同夢魘纏繞心頭，想一想都會讓他恐懼得渾身發抖。他害怕如果說出來，也許剛說到一半，他就會倒在地上，窒息而死。

  星火坐在一旁，聽著劉大白的講述，腦海裏浮現的卻是他自己童年時的畫麵，早已經淚流滿麵。

  他用大手擦擦眼淚，給劉大白倒了杯水，端過去放在講台上：

  “大白先生，你喝口水，潤潤喉嚨再講。”

  劉大白看著星火充滿淚水的雙眼，恍惚中，仿佛他變成了拉車的駝子，一直摟著他，陪著他一起哭。一瞬間，他恍然大悟，自己剛才把星火當成了駝子，所以才有勇氣打開痛苦之門，傾訴悲傷。

  劉大白深情地說了一句：“謝謝星火大哥。”

  他心裏感覺有星火在，什麽都可以說出來。他端起水，喝了一口，繼續說道：

  “我被自己的親爹賣給了大宅門，因為伺候少爺上學，意外有了機會認字讀書。我從此與書做了朋友。因為書從不像世間的人那樣，嫌棄我的低賤和卑微，聽任我打開它，閱讀它。書從不嗬斥我、辱罵我，而是慷慨地、平靜地，把它的知識和智慧饋贈於我，不要我任何回報。

  對於我而言，書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公平和正義。所以，做一個像書一樣的人，消滅剝削和壓迫，建設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成為了我的理想。

  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每一本書，希望能找到辦法實現理想。可惜的是，我雖然通過讀書獲得更多的知識和智慧，然而卻一直沒有找到這個辦法。

  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我看到北京大學招收官費學生的啟示，知道這所大學傳授新思想。於是便偷偷地去報了名，參加了考試。結果一考就考中了。我成了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

  在北京大學裏，我聆聽了**先生的演講，終於找到了實現理想的辦法，那就是俄國十月革命。俄國工人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學說，在布爾什維克的領導下，發動革命，消滅了剝削和壓迫，建立了公平正義的社會，由工人當家作主，叫蘇維埃。

  咱們古人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意思是說，別的山上有塊石頭很堅硬，咱們可以拿過來，打磨自己的玉器。

  所以我希望把俄國革命的事情寫出來，跟你們說一說。讓你們曉得，這塊礪石無堅不摧，我們也可以拿過來用的。

  我們要像俄國工人一樣，學習馬克思主義學說，進而成立我們中國的布爾什維克，在中國的布爾什維克領導下進行革命，消滅剝削和壓迫，建設中國的蘇維埃。這就是我寫文章的目的，我不曉得說清楚了沒有？”

  台下鴉雀無聲，工人們都瞪大了眼睛，靜靜地望著劉大白。

  星火見講堂裏鴉雀無聲，著急地衝著台下的工人兄弟們說道：“大白先生問你們話呢！咋全啞巴啦？聽明白了就鼓掌！”

  工人們這才醒過悶來，把一雙巴掌拍得震天響。

  星火聽見台下掌聲熱烈，不由得喜笑顏開，指了指劉大白，笑著對大夥說道：

  “這回沒啥說的了吧？大白先生是我們拉車人家的孩子，識文斷字不為升官發財，一心想著我們工人，讓我們以後不再受人欺負，過好日子。這回沒啥說的了。敞亮了。”

  “敞亮了。”台下的工人們齊聲應和道。

  劉大白走出講台，衝著台下給工人們鞠了個躬，然後重新回到講台後麵，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道：

  “各位工人大哥，謝謝大家對我的抬舉。我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讀了書，寫文章自然想的是工人，這沒啥說的。可是，不僅僅是我，還有其他的讀書人，也要在報上為工人寫文章，他們為了什麽呢？今天借這個機會，我也想跟大家夥說一說。”

  工人們立刻安靜下來。

  “先說說黃茂竹先生，我們都叫他黃老貓，就是給咱們工人三罷畫速寫的畫家，這回報紙上登的那些速寫畫全是他畫的……”

  聽劉大白說起黃老貓的速寫畫，工人們立刻哄地一聲，又熱鬧開了。他們這還是頭一回看到自己的樣子被人畫成畫，而且登上了報紙，能不開心麽？再加上黃老貓畫得實在太傳神，有幾個工人竟然能從速寫畫上認出自己來，顯得尤其興奮。

  其中一個叫剛子的，從昨天開始就把報紙揣在懷裏，舍不得放下，沒事就拿出來看一回，笑一回。此時他掏出報紙來，指著速寫畫叫道：“看見沒有？這畫的就是我！”

  扡子也喊起來，比剛子的嗓門還大：“你旁邊那個人畫的就是我！那天三罷我就在你旁邊嘛！”

  而鐵柱幾乎跳起來，嚷道：“看見沒有？人群裏最高的那個肯定是我。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筆。嘖嘖，這畫家真了不起！我那麽大個子，他七筆就畫出來了。”

  “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簡單了，所以隻用七筆。”鐵蛋反駁道，“瞧瞧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筆。別看我個子小，可是還比你兩筆呢。”

  鐵柱立刻反擊道：“瞎講！畫你也是七筆。多那兩筆，畫的是你手裏的杆子。那天你舉著橫幅來著，手裏多了根竿子。這兩筆怎麽能算在你身上？！”

  星火見他們七嘴八舌吵吵個沒完，連忙站起身來，衝著台下嚷道：

  “安靜！也沒個規矩，真是的。尤其你，鐵柱子，就你嗓門最大，把屋頂都掀開了。什麽七筆九筆的，顯擺你會數數了是不是？都別嚷嚷了！先聽大白先生講話。安靜。”

  大家衝著鐵柱哄笑一聲。鐵柱伸了伸舌頭，他哪敢跟星火強嘴？乖乖地閉上嘴，一屁股坐在方磚地上。眾人隨之安靜下來。

  劉大白笑著說：“看你們這麽喜歡黃老貓的畫，我回去一定要跟他講，讓他來咱們夜校，再給你們畫幾張上課學習認字的速寫，刊登在下一期報紙上。”

  大家本想喊一聲“好”，但是見星火依舊站在台上，還沒坐下，黑著臉盯著他們，所以生生把這喊憋回去，誰也不敢再大聲喧嘩，隻是衝著劉大白拚命點頭。

  劉大白見狀，笑著對星火說道：“星火大哥，你這麽高的個子，像座山似的擋著我，看不見台下的人了。請你坐下吧。”

  星火這才哦了一聲，回去椅子上坐下。

  劉大白接著剛才的話頭說道：

  “黃老貓是從廣東香山來的，辦這份《覺醒》周刊的倪堅文先生是他的十八舅。為什麽十八舅呢？因為倪家是香山的名門望族，他舅舅這輩兄弟姐妹有五十多個，倪先生排行十八，所以喊他十八舅。他們家大業大，即使什麽都不幹，也幾輩子吃穿不愁。他們為什麽要為工人畫畫和寫文章呢？

  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書法家，深愛中國文化。咱們祖先創造的中華文明光輝燦爛，傳承了五千年，靠的是美妙絕倫的中國漢字，仰仗的是曆史上有一個強大的中國。而現在的中國積貧積弱，政權被幾個北洋軍閥把持，對內混戰不休，對外奴顏婢膝。每個軍閥後麵都有一個洋人列強主子對他們發號施令。中國已經不是中國人的中國，而是列強們盤子上一塊肥肉。隻要時機一到，他們就可以揮舞刀叉，把我們的國家分而食之。

  一旦中國沒有了，那我們中華文明就會隨之消亡。像古羅馬、古埃及、古希臘文明一樣，隨風而散，再也找不回來。隻剩下遺跡陳列在博物館裏，供人參觀憑吊，扼腕歎息。中國漢字成了世界之謎，沒有人再能看懂。

  所以這次列強把青島給了日本，倪先生看到北洋軍閥如此腐敗無能，才會痛心疾首，寫文章大聲疾呼：救亡國滅種之禍。他辦這個《覺醒》周刊，是希望我們中國人能夠覺醒，意識到中華文明的滅頂之災，起來革命，推翻北洋軍閥的統治，恢複一個強大的中國，讓我們的中華文明能夠永遠傳承下去，世世代代連綿不絕。

  那麽，在我們中國人裏頭，誰的力量最大，可以擔起這個重任呢？

  答案是：工人！你們！”

  劉大白停頓一下，目光炯炯地望望台下的工人們，又特意轉頭看了看星火。

  “救亡國滅種之禍，為中華文明世代傳承。這個重擔就落在工人肩上。這是曆史的使命，沒的選擇，不抗也得抗。”

  他繼而深情地注視著盤腿坐在方磚地上的陳潔雲，接著說道：

  “各位工人大哥，你們還記得陳老師教你們認字時，工人的工字，她怎麽說的嗎？”

  陳潔雲的臉一下子羞紅了，嬌嗔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你講你的嘛！扯上我幹嗎嘛！然而心裏卻充滿了甜蜜。

  “我聽她跟我講過，工字三個筆劃，上麵一橫是天，下麵一橫是地，中間一豎是盤古。當遠古一片混沌之時，是盤古用大斧開天辟地，創造了這個世界。盤古是人世間的第一個工人。

  各位工人大哥，開天辟地要靠工人，改天換地同樣要靠工人。這是工人與生俱來的使命，沒的選擇。

  重擔在工人肩頭，力量在工人身上，未來在工人手中。

  如果大家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就會有無窮無盡的力量，足以打倒北洋軍閥，改天換地，建設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讓我們的中國強大起來，讓中華文明世代傳承下去，為我們的子孫後代創造一個幸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