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大白問答(二)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4033
  陳一清他們三人一路說著話來到大講堂。本以為到早了,沒想到一進門才發現,裏麵早已經坐了個滿滿登登。

  原來工人們平時學認字都在夜校,輕易不用大講堂。夜校的條件簡陋,用的是木板釘的簡單的桌子凳子。有的桌子板連刨都沒刨過,毛拉拉地滿是木刺,好在工人的大手賽過鐵板硬,小小木刺奈何不了他們。但是凳子的問題就突出了,很多用的是廢棄的包裝箱板子,太薄,經常有上課的時候,隻聽哢嚓一聲響,保不齊誰的屁股下麵的板子斷了,摔一屁股墩,屁股摔成八瓣,把眾人逗得大笑。

  所以呢,大講堂的天鵝絨椅子,軟軟乎乎、顫顫悠悠,對於苦力們在夜校經常被摔成八瓣的屁股而言,絕對是一種至高無上無憂無慮的享受,堪稱是屁股的天堂。每逢大講堂開放,大家夥巴不得早來一會兒,把屁股安放在天鵝絨座椅上,任它們張開翅膀,在天堂裏放飛翱翔。而那些有事來晚了的工人,沒有了空位,就隻能坐在過道地磚上,讓屁股和地磚來個硬碰硬了。

  劉大白看到大講堂被打掃得潔淨如新,所有的一切都擦拭得鋥光瓦亮。天鵝絨座椅,清水磨地磚,大寬木講台,還有屋頂上懸掛的大吊燈,所有的一切都擦拭得鋥光瓦亮,熠熠生輝。盡管陳潔雲事先跟他講了一些星火大哥和顧先生的故事,知道大講堂是用拆除天虹舞台的材料建成的,心裏有了準備,他沒有被這裏的豪華氣派驚呆,而是被這裏的一塵不染驚呆了。

  大講堂裏麵人聲嘈雜,隻見座位上坐滿了人,過道上也坐滿了人,滿眼望去全都是人,簡直把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他心裏禁不住咚咚咚打鼓,因為他還從未在這麽多人麵前講過話呢,直緊張得手心裏都出了汗。

  星火跑過來迎接他們。一邊招呼工人去接過劉大白和陳潔雲懷裏抱著的大包報紙,一邊引著他們三人上講台。

  陳一清向星火擺手道:“今日請劉大白唱獨角戲。我們坐在下麵當聽眾。”

  說完拉著陳潔雲直奔聽眾席。有兩個工人起來給他們讓位子。陳一清堅決不坐,把他們生生按回去坐下。自己和陳潔雲一起盤腿坐在地磚上。

  星火隻得拉著劉大白一個人上了講台,請他坐下,自己站在他旁邊,向台下的工人們介紹道:

  “這位就是劉大白先生,給咱們工人在報上寫文章的,大家鼓掌歡迎。”

  台下頓時響起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你們昨日吵吵了半天要見他,說有一肚子話要問他,現在當著他的麵,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星火笑著對大夥說。

  話音剛落,台下立刻炸了鍋。眾人七嘴八舌提問題,隻怕自己的問題台上聽不見,都扯著嗓子嚷。霎時間人聲鼎沸,聲浪幾乎掀翻了房頂。星火一看不是頭,連忙擺手讓大家停下來,不要再嚷嚷了。

  “大家都小點聲,也沒個秩序,真是的。這麽著吧,昨天你們的那些個問題我腦子裏記下了幾個,我先揀幾個重要的,替你們問劉大白先生吧。等我問完了,你們若是還有別的問題,再問。”

  “好。”眾人答應一聲。

  片刻,大禮堂安靜下來。

  星火在劉大白的身邊坐下,用眼睛直盯著他,問道:

  “劉大白先生,識文斷字寫文章的人我們見過不少,可是為我們工人寫文章的,隻有你一個。說心裏話,工人們都覺得有些納悶,不明白,你從我們身上又賺不到啥好處,何苦來做這個事情呢?所以想問問你,為什麽要給我們工人寫文章呢?”

  劉大白一路上打腹稿準備了好多問題,都是關於馬克思學說的。想哪些可以舉個例子,哪些可以打個比喻,怎樣才能用更簡單的說法把馬克思學說講明白。沒想到工人們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關於他自己的,而且非常尖銳。這個問題他可是一點兒也沒準備,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

  星火看劉大白愣神,朝著他憨厚地笑笑,說道:

  “劉大白先生,本來我不想問這個問題的,可這的確是工人們的心裏話,所以我就替他們問了。答不答在你。隻是大家夥希望你也給我們講講心裏話,這樣就敞亮了。”

  也許是星火憨厚的笑容顯得那樣親切,也許是他那句“心裏話”,一下子觸動了劉大白,打開了深藏在他心中的一扇門。那是他最封閉的一個地方,鎖著他生命中難以啟齒的一段往事,他從未向任何人講過。

  他慢慢地站起來,麵對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緩緩地說道:

  “各位工人大哥,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拉黃包車,這行當在我們北京也有,叫拉洋車。我出生的地方就是家洋車廠,在西安門大街上,名叫人和車廠,所以拉車的事情我也挺熟的。”

  他停頓了一下,偏過頭去看一眼星火,朝他友好地笑笑。

  “這人和車廠的老板姓劉,排行老四,人稱劉四爺。為什麽稱他爺呢?這裏麵有講究。因為他年輕的時候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搶過良家婦女,吃官司跪過鐵索。跪鐵索的時候,他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硬挺了過來,這叫江湖‘字號’,所以才能稱爺。

  這劉四爺出獄以後,不再混街頭了,娶了個有錢的太太,用太太的錢開了這家人和車廠。

  你們可能要問,這位有錢的太太什麽人不能嫁,為什麽非要嫁給一個混街頭的劉四爺呢?原因是這位太太屬虎,長得一臉虎相,兩隻大圓眼,大鼻頭,方嘴叉。一說話凶巴巴的,一對大虎牙把上嘴唇像門簾子似地卷上去,從牙床子上呲出來,看上去就像要吃人。她也有個‘字號’,叫母老虎。你們想想,除了劉四爺,誰有那麽大膽子娶個吃人的母老虎過日子呢?”

  台下的工人們聽到這裏,腦子裏出現了母老虎呲虎牙的畫麵,不由得哄地一聲大笑起來。雖然他們不曉得劉四爺和母老虎與他們的問題有什麽關係,可是劉大白講得有趣,又是他們熟悉的車行故事,所以一個個聚精會神,聽得津津有味。

  “劉四爺和母老虎結婚以後,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像是跟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得虎頭虎腦,模樣也是凶巴巴的。三個虎崽子幾乎是剛斷奶就長出一對虎牙來,動不動就呲出來,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車廠裏拉車的師傅們沒有不討厭和害怕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的,見麵都繞著走,生怕被他們咬一口。

  隻是這劉四爺,街上混子出身,一肚子鬼心眼,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麽時候該緊一把,哪裏該鬆一步兒,他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有時候他能摟著拉車的,親熱地稱兄道弟,拉他們跟他喝一壺老白幹,再哈哈一笑,把他們弄得迷迷糊糊的,一不留神便著了道,真把他當成了兄弟。

  車廠裏有個腳程最快、拉車最穩當的師傅,大高個子,長方臉,脖子幾乎和頭一般粗,身體又結實又棒。他幹起活來發狠,不知道累,不曉得歇口氣。天天彎著腰拉洋車跑幾十裏路,結果落了個駝背,被人起個外號叫‘駝子’。

  駝子,駝子,人和廠拉車的駝子。大家叫熟了,連他本名都忘了。

  駝子在鄉下有個妹子,眉眼端正,臉紅撲撲的,跟她哥一樣高挑個子,隻是一點兒不駝背,看上去像棵挺拔的蘋果樹。有一次進城來看她哥,不留神被劉四爺撞上了。他一見便動了歪腦筋。他使出手段,開始跟駝子稱兄道弟,套近乎熱絡他。駝子老實巴交一個人,哪裏能猜透劉四爺的花花腸子?一來二去便著了他的道,答應把親妹子嫁給劉四爺做姨太太。

  母老虎一聽劉四爺要娶駝子的妹妹做姨太太,哪能答應?立刻帶著三個虎崽子鬧翻了天。可這劉四爺畢竟是江湖上混過的,不曉得用了什麽法子,生生把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給彈壓住了。

  就這樣軟硬兼施,劉四爺最終把駝子的妹妹娶回家。

  過了一年,駝子的妹妹給劉四爺生了個兒子。又過了兩三年,這孩子的模樣長出來了,像他娘一樣長方臉,眉眼端正,沒有虎牙。跟三個哥哥呆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三個虎崽子中間夾著一隻小羊。

  後來劉四爺的那股子新鮮勁過去,便對駝子的鄉下妹子沒了興趣,重新開始尋花問柳,整日整夜不回家。這一下子,母老虎便有了機會,可以動手了。果然過了不久,有一天,駝子的鄉下妹子突然失蹤不見了。所有拉車的師傅都去找,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轉遍了,哪裏也找不到。

  劉四爺回家了一趟,問了一句,聽說沒找到,也沒問第二句話,抬腿又走了,接著去逛窯子。

  拉車的師傅們私下裏說駝子的妹妹被母老虎賣給了人販子。有的幹脆說是被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給吃了。上哪裏找去?隻有駝子不死心,自己一個人像鋪地毯似地滿北京城又找了一個禮拜,還是沒找到。他躲在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終於明白,到底是他害死了親妹妹。從此以後,他背更駝了,腳變慢了,拉車也不穩當了,整日精神恍惚,瞎跑一天也掙不來三頓飯錢。

  再說他妹妹那孩子,沒了娘,身陷在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當中,可真算是羊落戶口了。

  每次吃飯,母老虎隻給他一點點飯菜,比貓食還少。他個子越長越高,哪裏吃得飽?可是隻要他想添飯,那三個虎崽子便會一擁而上,呲著虎牙,對他一頓拳打腳踢。他餓急了就去廚房找吃的,被母老虎發現,立即大喝一聲,三個虎崽子便會蜂擁而至,呲著虎牙,又是一頓拳打腳踢。

  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之所以留下這孩子一條性命,是因為他們需要一個活物供他們欺淩壓迫,供他們侮辱打罵,供他們發泄身體裏禽獸不如的惡。

  那孩子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就會偷偷去找駝子。駝子會抱著他,陪著他一起哭一會兒。然後帶他溜出車廠,到街上吃碗爛遭打鹵麵。可惜,這樣的片刻溫暖也沒持續多久。後來軍閥混戰打到北京城邊上了。駝子拉一趟活去清華,剛出西直門,便被軍閥的大兵連車帶人給捉了去,從此音信全無。

  駝子沒了以後,那孩子生命中最後一點亮光也熄滅了。

  他實在忍受不了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的**,萬般無奈,就去窯子裏找到了劉四爺。因為無論如何,這個人還是他親爹。劉四爺聽他說完,二話不說,讓他吃了頓飽飯,帶他去澡堂子裏洗了個澡,給他換了身新衣服,然後把他領進一個大宅門。

  原來這個大宅門家裏有個少爺該上學了,需要找個伴童伺候,劉四爺便把自己的親生兒子賣給了人家做伴童。

  這孩子做了少爺的伴童以後,雖然生活沒有改變,繼續受人欺辱,但是相比於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而言,痛苦簡直輕得多了,他完全可以忍受。況且陪少爺上學還有一大好處,可以學習認字。回家以後,少爺扭頭就上街玩耍去了,他要留下來幫少爺做功課。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他一個人,靜靜地研墨,靜靜地寫字。天地間沒有了母老虎和三個虎崽子,沒有了少爺,沒了壓迫與侮辱,如同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變得一片大白。”

  劉大白講到這裏,喉嚨一陣哽咽,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

  “我想你們可能已經猜出來了。是的,那個孩子就是我。劉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