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白問答(一)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406
  倪堅文來陳家的時候,剛好劉大白和陳潔雲,還有陳一清,三人去了工人夜校,所以撞上了鐵將軍把門。

  原來昨天《覺醒》周刊創刊號出版以後,陳潔雲特意買了十份,晚上去夜校念給工人們聽。

  而劉大白卻緊張得要命,生怕自己的文章生澀拽文,念了半天工人們聽不懂。這樣的結果對於他來說,就等於考試得了零蛋一樣,不及格。

  他忐忑不安,推脫要臨習黃老貓借給他的那本《祭侄文稿》原拓,下午沒有陪陳潔雲逛街吃小吃,也沒有送她去工人夜校,而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練字。

  沒想到顏真卿的書法忽然失去了魅力,甚至這個世間罕見的《祭侄文稿》原拓。他根本集中不了精力,寫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隻是感覺字越寫越差,歪歪扭扭地更像鬼畫符了。

  終於,陳潔雲像一隻喜鵲飛進了書房,嘰嘰喳喳地朝著他叫著:

  “工人看了報紙簡直高興極了。尤其喜歡《勞工的勝利》。想不到他們上街三罷抗議的事情,竟然被這個叫劉大白的先生寫出來,白紙黑字登在報紙上,感覺自己好像成了書裏麵的英雄人物。

  而且這個劉大白先生,還說他們行動如浪潮席卷了全中國,他們做了一件對中國人子孫後代頂頂重要的事情。大家平生頭一回被別人這樣稱讚,一個個臉上笑開了花,都覺得驕傲極了。

  他們納悶問道:這個劉大白先生是什麽人?怎麽會寫我們工人喜歡的文章呢?

  星火大哥便說:這個劉大白先生我認識,他歲數不大學問卻大,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專門來上海給我們工人寫文章的。

  工人們聽了簡直嚷起來了:他就在上海?我們能不能見見他?

  星火大哥便指著我說:你們問陳老師行不行。劉大白先生眼下就住在他們家客房小院。就是我以前的老虎灶,你們都曉得的。

  結果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他們都吵吵著非要見你不可呢!我能怎麽辦?隻能答應他們,明天帶你過去見麵了。”

  “真的?”

  劉大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毛筆一丟,啪地在宣紙上濺起一朵黑色的浪花,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陳潔雲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劉大白,好像他變了一個人似的。

  這個振臂高呼“還我青島”,火燒趙家樓的北大學子,胸懷大誌,才華橫溢,文章激昂,以前每次跟他說話,她都要仰著頭才行。現在看他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親切得就像隔壁的大哥哥。

  她感覺忽地一下,原本隔在他們之間的一座山沒有了。兩個人一下子變得很近,近得仿佛隻隔著一隻碗。她莫名地一陣衝動,不知哪來的勇氣,將身體湊上去,踮起腳,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劉大白愣了一下,但是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沒等陳潔雲的身體離開,便一把將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裏,低下頭,尋著她鮮紅發燙的嘴唇,深深地親吻起來。

  一切都那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如同原本就應該發生的那樣。

  “你讓我很幸福。潔雲,我愛你。”劉大白擁著陳潔雲,看著她姣美的麵龐說道。

  “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我好像成了你的同學,我也很幸福。”陳潔雲閉著眼睛,喃喃地說道,“隻是我沒有你那樣的新思想,有些話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心裏也想跟你說,大白,我愛你。真的。我心裏真想說,大白,我愛你。可是說不出口。”

  劉大白聽了,微笑著說道:“你心裏想說的話我全聽得到。咱們這才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陳潔雲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麽,不由得臉騰地變得又紅又燙,像以前幾次一樣。心裏忍不住暗笑: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這臉皮怎麽還像個女孩子家,那麽薄,也不曉得自己變得厚一些。

  過了一會兒,她從劉大白懷裏掙脫出來,走到書案旁,拿起一份《覺醒》周刊創刊號,招呼道:“大白,我給你講講工人們對你的幾篇文章的反應,等明日見了他們,有什麽問題你好回答。”

  “好。”

  劉大白連忙過去,拉把椅子坐在她身旁。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身體緊貼著。這一次,二人中間終於沒有了那隻碗。

  陳潔雲給劉大白講了剛才在夜校給工人們念文章時的情景。

  總的來說,《勞工的勝利》和《他山之石》兩篇文章,一個圖文並茂,生動鮮活;另一個運用了些小說的筆法,讀起來繪聲繪色,有身臨其境之感。隻是《馬克思學說概述》這篇,寫得有些學究氣了,工人們表示聽不明白,陳潔雲也解釋不清楚。

  劉大白點點頭,答道:

  “這篇文章的初衷,我和陳先生以為,先要寫給讀書人看的,等他們明白了以後,就會寫文章做事情去喚醒工人。現在看起來,這個做法也許不妥,應該從一開始就麵向工人才對。”他說著話站起身來,“走。我們現在就去找陳先生,跟他說說這事,聽聽他的看法。”

  陳潔雲一聽現在要去見她爹,不由得一張臉兒倏地又紅了。

  “你自己去吧。”她低著頭答道,坐在椅子上不動,“我有點兒累了,要回房間休息去了。”

  咦?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呢,怎麽一眨眼就累了?

  劉大白關切地問道:“怎麽了潔雲?你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累了嘛。你自己去和我爹商量吧。”

  陳潔雲頭也不抬,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劉大白怔愣半晌,實在搞不懂女人忽晴忽雨地到底是怎麽回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撓了撓頭,不再瞎猜了。獨自去了陳一清的房間。

  等他一進門,見陳一清滿臉慈祥的笑容,像父親一樣看著自己,驀地想起自己剛剛向他女兒表白愛情,心頭突地一熱,差點兒叫了聲爹。直到這時候,方才明白陳潔雲為什麽不跟他一起來的原因。他口中結巴了半天,到底還是叫了聲“陳先生”,給他講了夜校工人們對那篇《馬克思學說概述》的反應,請教他的意見。

  陳一清思忖片刻,答道:

  “我聽說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的時候,曾經在博物館裏把堆積如山的工廠和工人調查報告,英國人叫藍皮書的,全部閱讀和研究。也就是說,他的理論不是在空中搭建的樓閣,而是從工廠和工人的實際中來的,應該跟工人息息相通。

  所以我想,其實在我們中國,除了上海以外,真正的工廠和工人並不多。有很多讀書人甚至連工廠都沒見過,無論咱們怎麽解釋,他們或許也看不懂《資本論》。反而是工人們,或許更容易理解馬克思學說,因為這裏麵說的都是他們切身利益的事情。

  我們不妨換個思路,直接把馬克思學說解釋給工人聽,也許一點就通,一說他們就明白了呢!隻是我們現在文章的寫法有些澀和硬,行不通,需要找到一個通俗易懂的形式才可以。”

  “陳先生,那你覺得要用什麽樣的形式才好呢?”

  陳一清想了想,答道:“這個我也說不好。我想咱們明日一起去工人夜校,不妨直接跟工人們討論一下,也許就清楚了。”

  所以他們今日早早地吃了飯,又去街上買了加印的《覺醒》周刊報紙。一共五十份,分成兩包。劉大白和陳潔雲各抱一包。三個人一起走路去工人夜校。

  星火知道劉大白要來,上午跑了幾趟生意便收了工。

  他誰也沒招呼,獨自一個人來到大講堂搞清潔。他要把這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的,迎接這位把他們工人寫上報紙的劉大白。

  大講堂位於正始學校西邊。四周是工人夜校和宿舍低矮簡陋的房子。因為是用拆除天虹舞台的材料建成的,所以巍然聳立,太過豪華,看上去不免有些刺眼。當初曾經有人要把這些材料賣了,換些簡單廉價的材料搭建禮堂,算下來還能剩下不少錢。星火堅決不同意,他堅持要建這個豪華的講堂。

  “誰說我們苦力的屁股就不能坐在天鵝絨的椅子上?你先要自己把自己當人,別人才能把你當人。你先要自己把頭抬起來,挺起腰板,別人才不會小瞧你,才會敬重你。誰也莫要再講了,聽我的,就這樣建這個講堂,以後會有大用場。”

  果不其然,今日便有了大用場。

  大講堂有一百多個座位,加上講台過道,麵積足有二百平米。可是對於星火來說,他自己一個人搞清潔根本不算個事情。因為這是他和苦力們一起親手搭建起來的。這裏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把座椅,都是在他的指揮下,才乖乖地呆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的。成十上百張天鵝絨座椅,成千上萬塊清水磨地磚,都是他的士兵,全要聽他號令。這裏的一切他全都罩得住,感覺隻要用手一揮,它們就會唰地一下,變得一塵不染,熠熠生輝,一起來迎接頭一次在上海灘的報紙上為他們工人兄弟寫文章的尊貴客人。

  星火望望偌大的講堂,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抄起掃把和簸箕來,氣運丹田,開始掃地。他有著一雙飛毛腿,眨眼功夫就可以從講堂這頭跑到講堂那頭,可是掃地的時候卻全然派不上用場。他耐心地,很慢很慢地,一寸一寸地,清掃著地上的每一粒灰塵。猶如春風吹過,令大地一片潔淨。然後用拖把拖地,也是耐心地,一寸一寸地,很慢很慢地,將每一處汙漬清洗幹淨。仿佛一場春雨,令大地煥然一新。

  就這樣忙乎了大半天,星火終於獨自一人把大講堂清理幹淨。

  他站在講台上,用目光掃視一遍,感覺大講堂今日很特別,一切都明晃晃、亮堂堂的,如同他此時的心情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