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顆子彈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4884
  劉大白夜以繼日地工作了三天,撰寫了《覺醒》周刊創刊號的三篇文章:《勞工的勝利》,《他山之石》,《馬克思學說概述》。

  他的習慣與陳一清相似,都屬於夜貓子。每當夜色濃稠、萬籟無聲之際,便是靈感泉湧之時。一寫便是一個通宵,直寫到天亮,這才放下筆,去臥室睡覺。

  他去睡覺的時候,陳潔雲剛好起床。

  她梳洗完畢,第一件事便是去小院書房,把劉大白攤在書案上亂雲飛渡的稿子,一張一張整理好,用毛筆蘸些剩墨,輕輕地標出頁碼,再排放整齊,讓書案重新變得天倦雲舒。標注頁碼的過程,就是她作為第一個讀者閱讀稿子的過程。

  等她做完這些事情,陳一清那邊也起床了。

  她放下稿子,去給爹做早飯,陪著他一起吃飯。之後,爹出門去正始學校。她則回到小院書房,把硯台洗了,重新研墨,一遍研墨,一邊靜靜地再看一遍劉大白的稿子。

  等墨研好以後,她便開始謄寫稿子。

  她從小被父親逼著練書法,臨寫歐陽詢的《九成宮》。一筆一劃,一撇一捺,一點一提,當時苦不堪言,似乎沒完沒了、無窮無盡。今日寫“維貞觀六年孟夏之月”,明日還寫“維貞觀六年孟夏之月”,後日仍寫“維貞觀六年孟夏之月”。這九個字她直寫了一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交替,而她永遠過的是“孟夏之月”。簡直枯燥無聊透頂。

  她從來不知道練這麽難的歐體楷書有什麽用。她從來沒有體會到書法的樂趣。讓她一直堅持寫下去的唯一動力便是爹的微笑。每逢她寫好一個字,甚至一個字的某個筆劃,爹看了以後,就會變得很開心,一邊說好,一邊微笑。這個微笑會一直掛在他臉上,一天,或者好幾天。那時候爹在外麵有很多事情不順利,整日眉頭緊鎖,似乎隻有看見她把字寫好才會開心。她為了能讓爹高興,隻有硬著頭皮堅持練《九成宮》。

  一直到現在給劉大白抄寫稿件的時候,她才終於明白自己的一手工整的歐體小楷有什麽用。一直到劉大白拿起她抄寫的稿子來,驚歎一聲“好漂亮的小楷”!她才真正領會到書法的巨大樂趣。

  她坐在劉大白奮筆疾書的同一把椅子上抄寫稿子。寫著寫著,臥室那邊劉大白起床的聲音就會傳到她耳邊了。這時候,她就要放下筆,停止抄寫,閉上眼睛,聽他那邊踢踏踢踏的走路聲。

  真是奇怪,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麽回事。她怎麽會愛聽他的腳步聲?聽得那麽入迷。仿佛那不是走路的聲音,而是美妙的節拍,仿佛雨打芭蕉一樣動人。

  劉大白洗漱完畢,穿好衣服,就要走去廚房自己準備早飯。

  這時候,她的雙腳就會發癢,從腳趾頭到腳心騷動不安,恨不能立即站起來,跑去廚房,幫他做一頓早飯。可這是劉大白堅決反對的。“你是新女性。廢除三從四德的舊禮教,先要從你自己開始做起呢。我們作息時間不同。我起得晚,怎麽能麻煩你為我再做一次早飯呢?堅決不行。這是個原則問題。”

  嘁!人家就想給你做頓早飯吃嘛。怎麽啦?這跟三從四德的舊禮教有什麽關係?嘁!我天天給爹做飯是舊禮教麽?不是。那是因為我愛他。嘁!真是呆子。盡管心裏這樣想,可是她克製住自己,讓身體紋絲不動,生怕自己若是真的去給他做早飯,會被他說成是封建思想的舊腦殼,不是新女性。

  好不容易熬到劉大白吃完早飯。腳步聲重新響起來,雨打芭蕉的節拍,從廚房向小院書房一聲一聲地傳過來。漸漸地近了,很近了。她連忙拿起筆,伏案繼續抄寫稿子,裝作她從未豎著耳朵聽劉大白的腳步聲,而是一直在抄寫的樣子。

  劉大白見狀會立刻放慢腳步,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拿起陳一清給他的資料,找個個角落坐下,屏住呼吸,靜靜地看,生怕打擾她。

  這時候書房裏安靜極了,仿佛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偶爾響起更換稿紙或者資料翻篇的聲音,猶如微風劃過天空,吹得一片片樹葉簌簌作響。

  陳潔雲抄寫完最後一個字,把毛筆擱在筆架上,輕輕地吹一口氣,說:“好了。”

  劉大白放下資料,走過去,立在書案前,拿起她抄寫的稿子看,驚歎一聲“好漂亮的小楷”!

  陳潔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又不是頭一次見。每次都這樣大驚小怪地幹嗎嘛?!”

  “歐體楷書橫平豎直,貌似簡單。其實字字有法,法度森嚴,要想寫好非得十年功力不可。這篇文章經你用這麽漂亮的歐體楷書一抄寫,一下子就變成好文章了。”

  “你的文章本來寫得好嘛!跟我抄寫有什麽關係?”

  “我的稿子看上去就像是橫七豎八亂放一地的劈柴,隻有經你抄寫之後,才能變成字字珠璣的好文章。我跟你講,若是放在以前科舉的時候,考官拿起考卷來,第一眼看的就是書法。字寫的不好的,馬上丟在一邊,文章再好也沒用。所以你的小楷才是至關重要的!若是哪一天我夢回宋朝,我一定要拉上你,隻有咱們倆合在一起才能中狀元。”

  諸如此類的話,劉大白總會說出一大套來,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可是陳潔雲非常喜歡聽,聽過多少遍她也愛聽,再聽多少次她也不會嫌煩。

  說完之後,劉大白會把椅子拉過來,坐在她身邊,指著稿子上的某個地方,這裏那裏。“寫的時候不覺得,現在一看卻覺得不妥當了,還要改一改。”

  他們並排坐在一起討論。兩個腦袋離得很近,幾乎貼在一起,中間隻隔著一隻碗的距離。這樣的感覺讓陳潔雲很幸福,仿佛她真的成了劉大白的同學,在課堂裏與他同窗讀書。

  二人說著說著就到中午了。

  陳潔雲起身去廚房煮兩碗陽春麵。劉大白聽任她去做,不敢跟她爭,因為他擔心自己會把麵煮成一鍋漿糊,隻能貼春聯,不能吃。等吃了飯以後,他就一定要爭著去洗碗了,洗兩個人的碗。陳潔雲若是不答應,他就要說她滿腦子封建舊思想,天上地下一大套,唬得陳潔雲屁股釘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一下。

  下午,書房又安靜起來。陳潔雲抄寫稿子。劉大白看資料。與上午不同,他不再坐角落裏,而是挨著與陳潔雲坐在一起,倆人中間保持著一隻碗的距離。

  一般到四、五點鍾的時候,陳潔雲抄寫完畢。

  劉大白看過之後覺得滿意,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了。於是提議去城隍廟逛逛,順便去祝老板小吃店吃生煎饅頭、梅花糕、粢飯團,然後陪她一路走去工人夜校。

  原來他離開會樂裏,搬到陳家小院客房住,頭一天便去報館跟倪堅文講了。倪堅文聽了多少有些驚詫,問是不是黃老貓做事太乖張,吵得他寫不了文章?他老實回答:不是。主要是他嫌自己寫的稿子太繚亂。而陳先生的女兒寫一手漂亮的小楷,願意幫他抄寫稿子。倪堅文聽了哈哈大笑:我全聽明白了。莫要再講了。說完寫個條子,讓賬房預支他一個月的薪水三十塊大洋。然後摟著他的肩膀說:《覺醒》周刊創刊號的文章全部拜托你。你願意來報館寫也好,願意在陳家小院客房寫也行。隨你。隻是禮拜五早上必須交稿。

  他便拿著倪堅文的條子去賬房領了錢,回到陳家小院客房寫稿子。

  他口袋裏一下有了三十塊大洋,沉甸甸的很不習慣,恨不能一下子全花光。於是便要陳潔雲挑幾個法租界最有名的菜館,要請她吃個遍。

  陳潔雲撇著嘴道:“法租界有名的菜館是為了給人擺譜軋風頭的,貴的要死,又不好吃。我倒曉得城隍廟有一家祝老板小吃店,味道頂呱呱,好吃又不貴。咱們不如去那裏吃吧?”

  “吃小吃好主意。可是光吃些小吃,那三十塊大洋何時能花完呢?”劉大白發愁道。

  “哎呀,吃不完你先留著唄。大洋又不咬你,怕什麽?”

  “可是大洋實在太沉了啊。每天在我口袋裏丁零當啷地亂碰亂撞,我怕把我的衣服口袋磨破了,還得花錢買新衣服。”

  陳潔雲忍不住笑彎了腰,真是不明白這位妙筆生花的大才子對花錢是個什麽邏輯。

  她堅持說道:“就去祝老板小吃店吧。正好順路,你可以陪我去工人夜校,咱們路上還能說說話。”

  一聽可以陪著她一起走路去工人夜校,劉大白立刻高興起來,連聲說好。

  於是他們每天都去祝老板小吃店,挑著花樣把各種小吃全吃了個遍。真是味道鮮美,百吃不膩。隻是連吃了三天才花了一塊大洋,對他衣服口袋的減負作用不大,讓他心裏不免有些不爽,因為這些錢除了請陳潔雲吃飯之外,他簡直想不出能有什麽別的用處。

  不過,每天吃完飯走路去工人夜校卻是非常美妙的一段時光,他們兩個一路走一路聊,簡直無話不談。有時吃飯時間早了,要故意兜兩個圈再去工人夜校。即便這樣,每次送陳潔雲到工人夜校門口,他還是覺得有好多話還沒講呢。

  “跟我一起進去吧。讓工人見見你。”陳潔雲每次都邀請他。

  他總是莫名其妙地有些膽怯,就像個小學生要麵對考官時那樣,緊張地搖頭道:“等我的文章印出來,你先念給他們聽,若是他們說好,我才敢進去見他們。”

  劉大白的三篇文章寫好之後,轉天正好是禮拜五交稿日期。

  陳潔雲給他找了個陳一清的舊皮包出來,把稿件整齊地放在皮包裏,交給他。

  他提著沉甸甸的皮包,一路疾行趕到報館,給倪堅文交稿。

  “倪先生你先看看稿子。我拐彎去黃老貓那裏轉轉,幾天不見他,有些想念。一會兒我再回來,看你有什麽意見,我可以留在報館修改。”

  “好。”

  倪堅文答應一聲。

  他送走劉大白,急不可耐地回到辦公室,在大班台坐下,將劉大白的稿子攤開來,仔細閱讀。良久,三篇文章看完,他禁不住拍案叫絕,大喊了一聲“好”!

  《勞工的勝利》,《他山之石》,《馬克思學說概述》,這三篇文章仿佛三顆子彈,應和著文章中的那句話,直指北洋軍閥,呼嘯射去:

  “中國人民若想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拯救民不聊生的悲慘,唯有起來革命,推翻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結束軍閥混戰。學習馬克思學說,效仿蘇維埃,消滅剝削和壓迫,建立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讓中國變得強大,重新崛起於世界國家之林,從而擺脫列強長期以來對中國的欺壓和**,讓我們的下一代為自己是中國人而感到驕傲與自豪。”

  這句話正是說出了他的心聲,讓倪堅文感到痛快淋漓。

  他拉開大班台的一個抽屜,盯著裏麵的九顆子彈冷笑了一聲。

  這些子彈是在《滬報》刊登他的文章,抨擊北洋軍閥,高呼“還我青島”,倡議上海三罷抗議遊行,救“亡國滅種之禍”之後,有人用包裹寄給他的。一共三次,每次三顆子彈,共是九顆。包裹上寫著寄件地址“北京鐵獅子胡同一號”,寄件人名字叫“王三鐵”,三顆子彈用宣紙包著,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槍打出頭鳥”。他每次都一笑了之,把子彈放進抽屜,權當是個紀念。

  不可能是從北京寄來的。每次都是他的文章早晨見報,下午便有人送來子彈包裹。北京上海千裏迢迢,哪有這麽快的包裹?一定是北洋軍閥在法租界雇傭的爪牙幹的。無恥之徒,竟然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恐嚇。我倪堅文人稱當代嵇康,豈能被你們嚇到?

  他關上抽屜,霍地站起來。

  不用等劉大白回來了。他對這三篇稿子沒有任何修改意見。簡直等不及了,恨不能馬上印出報紙來。馬上就去!他要親自去排版,親自去印刷廠盯著印刷。明天一早,他還要親自做個報童,一邊聞著清新的油墨味,一邊站在街上賣這份報紙!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砰砰砰”。

  誰啊?偏偏在這個時候來?

  “請進。”

  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職員走進來,手裏托著一個包裹。

  “倪先生,又有人讓報童送來有北京字樣的包裹,真是奇怪。”那個職員指著包裹見上麵的地址“北京鐵獅子胡同一號”和寄件人“王三鐵”,滿臉狐疑地說道。印象裏,他已經連續接過三次這樣的包裹了,這是第四個。“倪先生,裏麵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沒什麽,有個家夥愛搞惡作劇。鬧著玩的。沒事。你忙去吧。”倪堅文接過包裹,微笑著向職員揮揮手。

  職員退出辦公室,關上了門。

  倪堅文打開包裹,果然又是三顆子彈。

  他把子彈連同那個寫著“槍打出頭鳥”的紙包扔進抽屜,把包裹團成一團丟進廢紙簍。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們又寄來三顆真子彈,能傷我半根頭發?我桌子上這三顆子彈雖然是紙做的,卻能正中靶心,打倒你們北洋軍閥!

  他用手將大班台上的稿子整理好,準備裝進公文包,馬上去排版。一瞬間,三篇稿子上的署名忽地闖入眼簾:劉大白。劉大白。劉大白。

  他的手一下子變得僵硬,懸在半空中。

  這次的文章不是我寫的,而是劉大白!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皺起了眉頭,第一次感覺到了危險。明天《覺醒》周刊創刊號發行,三篇文章一經刊出,定能轟動上海灘。那麽,這些子彈就不是針對我一個人的了,還有劉大白。我一副臭皮囊無所謂。可是他風華正茂,太年輕了啊。

  他看著稿子上那娟秀的歐體小楷,腦子裏想起陳潔雲美麗的樣子。

  不行,他們美好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不能讓劉大白有任何危險。

  這個事情必須要盡快解決。他驀然想起一個人來:顧水生顧先生。

  估計上海灘隻有他才能擺平這個 “王三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