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清的作息時間與黃老貓完全不同。他晚上熬夜看書，一直到淩晨四、五點鍾才上床休息，睡三、四個小時，早上八、九點鍾才起床。因此劉大白一大早到他家的時候，他還在睡覺呢。

  陳潔雲打開門，一見是劉大白立在門外，不知怎麽的，臉上騰地一下子發起熱來，仿佛有人拿兩團火烤著似地，立刻變得紅彤彤的。

  她問也沒問劉大白這麽早過來有什麽事情，仿佛他原本就應該來似的。一直把他引入廳堂，請他坐下，給他沏了杯茶。然後去廚房端來了早飯，熱騰騰地豆漿油條，還有一個鹹鴨蛋，滿滿一個托盤，放在桌上，自己拉開椅子，在他對麵坐下。

  熱豆漿嫋嫋升起一團霧氣，彌漫在小方桌上空，把透明的空氣染得白了。

  劉大白隔著這團霧望過去，隻見陳潔雲紅紅的臉頰仿佛朝霞一般美，忍不住盯著她多看了幾眼，心道：女人真是個迷，一天一個樣，今日見她比昨天晚上更美。

  他寫字寫了一個晚上，此時聞到豆漿油條的香味，禁不住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陳潔雲聽了撲哧一笑，說道：“快趁熱吃吧。”

  劉大白答應一聲，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埋頭吃了起來。

  等他吃完了早飯，眼前的霧氣消失了，看對麵陳潔雲的臉龐清晰起來，臉頰上的紅暈悄然褪去，變得如明月一般皎潔，似乎又比剛才更美了幾分。

  他把碗筷收拾好，放在托盤裏，雙手端起來，問道：“廚房在哪裏？我去洗碗。”

  陳潔雲愣了一下，仿佛她剛才一直在做一個好夢，突然被劉大白驚醒了一般。她慌忙站起身來，說道：“不勞你動手。把托盤給我。我去洗。你坐著吧。”

  劉大白執意端著托盤，並不給她，說道：“我的碗怎麽能麻煩你洗？你帶我去廚房好了。”

  “快給我吧。哪有男人洗碗的？”

  “男人也有一雙手啊，怎麽不能洗碗？你是怕我摔碎了還是怎的？我們在大學裏都是要自己洗碗的，已經習慣了。我保證能把碗洗幹淨，然後完好無損地放進碗櫥裏。”

  陳潔雲被他的話逗笑了。她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覺得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新奇。倏地一下，她感覺臉上一熱，剛剛褪去的那兩朵紅雲又升起來了。

  她沒有答言，扭身帶劉大白去了廚房。

  一直立在地上，看著他手腳麻利地洗好了碗筷，用布擦拭幹淨，放進碗櫥，關上櫥櫃門。

  劉大白轉過身來，朝著站在身後的陳潔雲微微一笑，說道：

  “怎麽樣？這回放心了吧？我是不是什麽都沒打破？告訴你，在大學裏，我和你們家的表親王太愚，還有餘舍，三個人號稱歲寒三友。要論文章錦繡我比不上餘舍。要論揮毫潑墨我比不上王太愚。可是要論洗碗洗碟，他們兩個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我。

  餘舍說我洗碗簡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劉大白洗碗。哈哈！照他的原話講，我的洗碗動作跟庖丁一樣，也是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王太愚日更碗，破也。餘舍月更碗，碎也。而劉大白之碗兩年矣，所洗滌之次數千矣，雖碗邊偶有磕碰，見犬牙交錯狀，而碗身至今無損，未曾破也。

  每次排隊打飯，劉大白舉碗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

  餘舍曰：善哉！劉大白者善洗碗也。吾願來生作一隻碗，得遇劉大白，與之為伴，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盡年，得養生焉。”

  一番話說得陳潔雲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簡直腰都直不起來了。

  她一邊笑，一邊心裏暗想：我倒不想做你的碗，隻是想做你的同學，與你同窗學習，那該是多麽幸福。

  笑了一陣子之後，她歪著頭問道：“你們北京大學有沒有女生？”

  劉大白答道：“說起來慚愧，偌大一個北大紅樓，至今為止隻有三個半女生。”

  “三個半女生？什麽意思？”

  劉大白解釋道：“北京大學第一個女生，正是王太愚的大姐王嵐。當時蔡元培校長想開風氣之先，招收女學生，可是竟然無人報名。後來王太愚聽說了，找蔡校長說他可以說服大姐王嵐上北京大學。蔡校長答：說服你大姐也許不難，難的是說服你娘。王太愚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娘最開明了。她從小個性倔強，不讓家裏人纏足，所以是個大腳。女人三從四德這一套舊禮教她最反對。蔡校長聞言大喜，便讓王太愚去試試。結果一說便行。王嵐於是成了我們北京大學第一位女生，後來她把兩個好朋友也介紹進來，都在我們中文係學習，加在一起便是三位女生了。”

  “還有半個呢？怎麽回事？”

  “她上海來的，名叫莫麗菊，據說來頭不小，好像是什麽人的太太。因為她隻是個旁聽生，不算正式學生，所以我們戲稱她為半個女生。算上她，攏共三個半。”

  陳潔雲莫名其妙地感覺心裏一陣酸溜溜的，好像十分嫉妒那幾個女生，每天都能見到劉大白，與他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

  “你的幾個女同學長得漂亮嗎？”她問道。

  劉大白愣了一下，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撓了撓頭，答道：

  “漂亮不漂亮，這個我也不曉得。王嵐她們三個女生都是大家閨秀，做事悄無聲息的，有時候上課還以為她們沒來呢。因為我經常去王太愚家，和王嵐比較熟，她見了我會打個招呼笑一笑，跟別的男生好像連話都沒講過。

  隻是那個莫麗菊，頗有些洋氣，穿著打扮都很摩登，走在紅樓裏顯得有些招搖。倒是聽說有男生跟她搭訕的。但是她高冷孤傲，是個冰美人，對誰都不屑一顧。我們中文係的幾個教授很欣賞她，稱讚她的詩詞歌賦橫看成嶺側成峰，才華堪比李清照。

  我的朋友餘舍經常在梅劇團，幫著他們寫新戲，所以跟梅蘭芳很熟。他悄悄跟我們講，莫麗菊是梅蘭芳的紅顏知己，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陳潔雲聽他這樣一說，心中的醋意忽地煙消雲散，隻剩下擔心，連忙說道：

  “你說的那個莫麗菊，應該就是上海灘顧先生的太太。她和梅蘭芳的那些話，你日後見了顧先生，千萬不要亂講，省得給自己惹麻煩。”

  “哦，原來如此。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煙土大王顧先生？他一個上海灘的青幫大亨，我沒事見他做甚麽？”

  “你以後肯定有機會見到他。我爹做校長的正始學校就是他的，他是學校的董事長。”

  “哦？正始學校？跟莫麗菊的兒子一個名字？我聽餘舍說，莫麗菊有個兒子，名字叫正始，是個神童，記憶力超群，唐詩宋詞元曲全都記在腦子裏，你隨便問什麽，他都能對答如流，簡直神了。”

  “正始就是顧先生的親生兒子啊！我聽說莫麗菊因為自己不能生養，就把那孩子給抱走了。也不曉得她怎麽教育的，正始從沒開口叫過顧先生一聲爹！所以顧先生千方百計要把那孩子要回來呢。為這個他能跟天下所有人拚命。

  咱們那天一起吃飯的星火大哥，你還記得吧？他和顧先生當年一起被人踩在腳下用鐵條打，險些喪命，兩個人是換命兄弟。所以我多少知道這裏麵的一些事情。具體怎麽回事到時候讓星火大哥講給你聽好了。

  你別看顧先生表麵上謙恭有禮，待人接物一團和氣，背地裏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要告訴你的朋友餘舍，有事沒事，最好不要與莫麗菊和正始有什麽交往，省得惹禍上身。”

  “嗬！這個上海灘的顧先生原來有這麽多故事呐。過兩天我就找星火大哥給我講講，然後再告訴餘舍，他巴不得要這些素材寫他的小說呢。”

  “餘舍不是給梅劇團寫新戲嗎？怎麽還寫小說？”

  “嗬嗬，餘舍那家夥妙筆生花，簡直無所不能。用他的原話來講，寫新戲不過是活動活動手腕子，寫小說才是折跟頭耍把式來真格的。我皮箱裏還有他的一篇小說稿子呢，寫的是上回他坐火車邂逅的一位馬褲先生。我哪天拿給你看。你下巴不笑得脫臼才怪呢！我跟你講，百年之後，若是論起來誰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和狄更斯，集二者之長於一身，肯定非餘舍莫屬。”

  “乖乖！這麽厲害。”陳潔雲吐了吐舌頭，“那你請他來上海，要星火大哥給他講幾個快腳車行拉黃包車的故事，然後請他寫一個車夫的白話文小說，登在《覺醒》周刊上，我去夜校念給工人們聽，肯定大受歡迎。”

  “妙極！真是好主意！”劉大白拍手稱讚道，“把餘舍的白話文小說在《覺醒》周刊上連載。這麽好的點子我怎麽沒想到呢！”

  陳潔雲被他說得臉頰又紅了，連忙低下頭去，不想讓劉大白發現。

  她低著頭，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我聽倪先生說他在會樂裏給你找了處臨時住所？”

  劉大白順口答道：“是啊，就在會樂裏，跟書畫天才黃老貓同住的。”

  “會樂裏那個地方這麽亂，你怎麽寫文章呢？”

  “還好啦，我昨天晚上一路走過去，倒也沒覺得怎麽亂。”

  “嘁！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陳潔雲哼了一聲，“你很喜歡住在那邊是吧？”

  劉大白一時呆了，沒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潔雲忽地抬起頭來，大膽地盯著劉大白，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地發亮。她鼓足勇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們家原來開煤鋪的時候，有個老虎灶小院，星火大哥就住在那邊。後來煤鋪關了，星火大哥也搬走了，那個小院就改造成了客人房。

  有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還有個衛生間。沒有人打攪，安靜得很，最適合寫文章了。

  而且我隻是晚上去夜校給工人上課，白天沒事，可以幫你抄寫稿子。

  我問你，願不願意搬過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