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先天下之憂而憂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308
  “我當時也是一時衝動,跟那個比利牛斯打下這個賭,要乾坤大挪移畫這兩幅畫。結果可把我累慘了。”

  黃老貓用手指了指他的油畫《富春山居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道:

  “就說用油畫材料畫這個《富春山居圖》吧。因為油畫顏料厚重,畫布又幹澀,一筆畫上去,好似老牛破車陷入泥潭,吱吱呀呀好半天,才出來一個車轍一樣笨重的線條。而大癡的披麻皴法多是弧線,柔中帶剛,下筆不但要快,還要一筆接一筆連綿不絕,不能間斷。我整日琢磨研究,做了各種實驗,才找到一個辦法出來,總算是勉強完成了這幅畫。”

  劉大白聽得入了迷,好奇地問道:“茂竹兄,你找到了什麽辦法?”

  “哈哈,這可是俺老貓日後吃飯的飯碗,輕易不能外傳。”黃老貓做個鬼臉,哈哈大笑道。

  “你這老貓,又在作怪了。”倪堅文直盯著著那幅油畫,自言自語似地說道,“無非是你先調出類似赭石和花青一樣的油畫顏料,在畫布上畫出山石的形狀輪廓。再用圓筆,多加些調色油,一道一道地做披麻皴。一先一後兩種顏料在畫布上滲入融合,畫出來頗有些青山風雨後的效果,倒也別有韻味。隻是下手要快才行,畫慢了,線條就呆板了。”

  “嗚呼哉!”黃老貓大叫了一聲,將眼睛瞪成銅鈴大小,“十八舅,你怎麽知道的?”

  “你管我怎麽知道的?”倪堅文朝他擠了擠眼睛,狡黠地笑著。

  黃老貓搔了搔頭,說道:“十八舅,我還以為你隻會用掃把一樣的毛筆寫簸箕一般大小的字,沒想到你對繪畫也有研究。”

  倪堅文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罵道:

  “好你個鬼老貓!憑什麽總說我寫字是拿掃把和簸箕掃地?你就不能說一回,哪怕隻一回,你十八舅的‘泰山石經堅文體’是自成一派的好書法。這句話一共才二十個字,能費你幾兩吐沫?說一回就這麽難嗎?”

  黃老貓連忙用兩隻手捂住嘴,把頭搖成撥浪鼓。倪堅文無可奈何,被他的樣子氣得笑了。

  “鬼老貓,全上海的人都說我是好書法,隻你一個人不肯說,顯然是嫉妒。哼。好了,我也不逼你了。你說說,那幅工筆畫《倒牛奶的女仆》吧,你是用什麽辦法畫出來的?”

  黃老貓將捂住嘴的手鬆開,大喘一口氣,答道:“十八舅,實不相瞞,這個我倒是借用了你的‘泰山石經堅文體’的辦法。”

  “哦?真的麽?”倪堅文不由得喜出望外,“說來聽聽,我的辦法怎麽我自己都不曉得?”

  黃老貓一本正經地答道:“簡而言之就是費時費力費工夫。”

  倪堅文聽了一點兒不惱,反而頻頻點頭道:“好一個費時費力費工夫!你這個老貓果然是個機靈鬼。一說便說到點子上了。我寫字時,就是想大巧若拙,用的是韋陀使金剛杵的法子,追求雄渾蒼茫的效果。”

  劉大白看看他們兩個,問道:“什麽費時費力費功夫的辦法?我還是一頭霧水。仔細說來聽聽?”

  黃老貓指著那幅工筆畫《倒牛奶的女仆》回答:

  “具體說,我要先用鉛筆在宣紙上起稿,然後用淡墨勾線,之後便是用色一遍一遍地渲染光影。可真的是一遍又一遍啊!畫得時候簡直覺得沒完沒了。有幾天實在煩了,要不是跟那個洋人比利牛斯有賭在先,我差點兒就放棄了。因為這個賭,我不能給中國畫丟臉!所以我咬牙堅持,起早貪黑地苦用功,一遍又一遍,足足畫了兩個多月,這幅畫才得以完成。

  終於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這幅畫來得好不容易,才會讓人更加珍惜。

  畫完以後,我雖然累得渾身散了架,卻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拿著毛筆再畫別的畫,手中的筆如同庖丁之刀,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遊刃有餘。想來藝術沒有捷徑可走。我以前仗著自己小聰明,總想取個巧,少花力氣,結果畫來畫去終是二流,隻能在半山腰晃蕩,達不到巔峰。

  十八舅,現在我明白了,你的寫書法,費時費力費功夫,貌似笨方法,而恰恰是會當淩絕頂的不二法門。”

  一番話把倪堅文說得栩栩然蝴蝶也,心滿意足地笑著,感歎道:“終於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你這個天才的讚揚來得好不容易,才會讓我更加珍惜。”

  劉大白問道:“茂竹兄,後來呢?這兩幅畫你拿給洋人看了麽?他怎麽說?”

  “我請那個比利牛斯來我的畫室看了。他吃驚得眼珠子差點砸腳麵上。當時跟我使勁擁抱,連連說不可思議。後來他介紹一個洋人收藏家,要出大價錢買我這兩幅畫。我當然不會賣了。不是因為畫得有多麽好,而是因為通過這次繪畫,我悟到了藝術的真諦,是我藝術道路上的一個裏程碑。我要留著鞭策自己,時刻提醒自己,不能犯懶和投機取巧,所以我一直把它們掛在牆上。”

  劉大白讚許地點點頭,轉而問道:“茂竹兄,我還有一事不明。剛才你對中國畫的一番高見,小弟聽了深以為然。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學習西洋畫呢?”

  黃老貓答道:

  “大白兄,這麽說吧,我們中國畫藝術雖然好,但是太過高深了。比如倪雲林的山水,要想明白其中滋味,你不但要熟讀老莊、了悟禪機,還要閱遍世間萬象、人情冷暖。屈指算下來,能有幾個人看得懂?

  西洋畫則不同,畫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和景,一目了然,誰都看得明白。我們《滬報》要喚醒民眾,需要的恰恰就是這樣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所以我才要繼續學習西洋畫技法,畫貼近生活、通俗易懂的作品,更好地為喚醒民眾服務。”

  “說的好!”倪堅文聽了不禁拍手稱讚道,“好一個茂竹老貓!為了大我而犧牲小我的情趣。這個境界了不起,堪比範公文正。隻是你平日放浪形骸,我根本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隻有大白兄一問,你才會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言。”

  黃老貓吐了吐舌頭,臉上又恢複了平日嘻嘻哈哈的表情,答道:“十八舅,你曉不曉得,你板著臉教訓人的時候,樣子真是帥得很!我就是因為喜歡聽你訓話,在你麵前才故意吊兒郎當的。”

  “好你個老貓,又在亂講了!我什麽時候教訓過你來?”

  “什麽時候?老天爺!我的好十八舅,那日上海灘各界三罷抗議遊行,你回來跟我大發雷霆。這才過了幾日啊,你就忘了?”

  “哦,你說那回啊。那什麽,當然了。我們全上海的人都去抗議北洋軍閥,救中華‘亡國滅種’之禍,偏你黃老貓一個人逍遙世外,躲在林黛玉那裏聽笛子。我當然生氣了。”

  “嗚呼哉!十八舅,你怎麽曉得我在聽笛子?沒去抗議遊行?”

  “你去了我怎麽沒看見你?”

  “我這麽矮小的個子,又不能像你一樣在隊伍前麵領頭,擠在人堆裏,誰能看見我呢?”

  “這麽說你真的去了?”

  倪堅文眯著眼睛看黃老貓,臉上的表情依舊是不相信。原來那日上海灘三罷抗議遊行,他的《滬報》引領上海報界人士隊伍,所有職員都參加了,唯獨缺了黃老貓,因此他一直耿耿於懷。

  黃老貓也不答言,蹲下身,從書案地下拉出一個藤條箱子,打開來,拿出一遝速寫紙,遞給倪堅文。

  “喏,十八舅,這是我那日畫的速寫,給你看看。”

  倪堅文接過來,捧在手裏。劉大白也湊過去,與他並肩一同觀看。

  一共二十多張速寫,畫的全是那日抗議遊行的場麵。有陳一清和女兒陳潔雲領著教職員工。有劉星火帶著苦力工人兄弟。還有倪堅文和上海報界人士,以及虞木良和上海工商界人士。更有形態各異的上海市民,或揮舞橫幅,或高呼口號,或激昂,或憤怒,個個表情生動,栩栩如生。

  兩個人一張接一張地看完,仿佛親身經曆了一遍那日的情景。

  劉大白不由得感歎道:“茂竹兄,五月四日那天我們北京學生奮起抗爭北洋軍閥腐敗,高呼‘還我青島’。也是這般群情激昂,洶湧澎湃。若是有你這樣的丹青妙手,用速寫記錄下來,那該有多好!”

  倪堅文把速寫交給劉大白,過去拉起黃老貓,兀自退後兩步,給他深鞠一躬。

  “老貓。我那日誤會你了。請你原諒。”

  黃老貓連忙一跳,閃在一旁,側著身子不受他的鞠躬,忙不迭地說道:

  “十八舅,我曉得你是恨鐵不成鋼,哪敢要你道歉?你先天下之憂而憂,喚醒民眾救國圖存,別看我口中不說,其實在心裏,我一直是敬佩有加,把你當榜樣的。那日我本來是想跟你解釋,可是誰讓你發脾氣慷慨陳詞的樣子辣麽帥的?我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所以就沒說。反正這些速寫,我準備仿照《清明上河圖》的樣子,創作一幅散點透視的長油畫。我想等你日後看了畫,自然就明白了,也就用不著我解釋了。”

  說完他伸手向劉大白要速寫稿。

  “大白兄,咱們一進門光顧說話,站了半天腿都酸了。把速寫稿子給我。我帶你上樓去你的房間休息。”

  沒想到劉大白把那些速寫稿緊緊摟在懷裏,不還給他。

  “茂竹兄,這些稿子先借給我幾日。我還有大用場。”

  黃老貓不解地問道:“都是些速寫稿,又不是畫,你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