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神乎技也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288
  劉大白知道倪先生的太太正是沈秋水,隻是不曉得他們倆相識的經過如此傳奇。所以聽倪堅文講到這裏,忍不住插話問道:

  “倪先生,倪太太當時說的天作之合,到底是指《滬報》?還是你和她?”

  倪堅文笑道:“剛開始是《滬報》,後來便是我和她。”

  “可是我聽了以後,覺得她那天先是一見鍾情愛上了你這個人,然後才決定和你辦《滬報》的。你問過她沒有?她是什麽時候想辦報紙的?”

  倪堅文搔了搔頭:“這個嘛,我從來沒問過。”

  “依我看,倪太太當初是磻溪立鉤,專釣金龜婿,不用香餌之食而用報紙,離水麵三尺,負命者上鉤來!”

  倪堅文哈哈大笑道:“哈哈,大白兄,她到底什麽時候想辦報紙的,這個不必較真。反正我和她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到底是先有蛋後有雞,還是先有雞後有蛋,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現在是雞和蛋都有了。”

  他一把摟住劉大白的肩膀,壓低了嗓子說道:

  “大白兄,剛才我給你講的那些,你可要守口如瓶。日後見了我太太,千萬不要說出半個字來。她不願意讓人知道我辦《滬報》用的是她的資金。所以對外我絕口不提曾經被騙得血本無歸,隻說我帶著資金從廣東來上海,自己辦的這份報紙。明白了麽?”

  劉大白搖搖頭:“不明白。你們兩個多麽浪漫的愛情故事,為什麽不能講呢?”

  “哎呀,女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的,九曲十八彎。你直來直去地想不明白,必須要拐幾個彎才行。她擔心說出來《滬報》用的是她的錢,別人會小瞧我。所以為了幫我在上海灘立名頭,隻說《滬報》就是倪堅文,倪堅文就是《滬報》。”

  “原來如此。倪太太大音希聲,道隱無名,真不愧是女中豪傑。”劉大白不由得感歎一聲。

  兩個人正說著話,突然林黛玉的書寓房門大開,從裏麵跑出來一個人。

  此人形容煞是古怪。小小的個子,穿一件藍布大褂,上麵塗滿了各種油彩,仿佛開了個顏料鋪。一頭短發根根炸立著,好似腦袋上長了灌木叢。

  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黃老貓。

  黃老貓見倪堅文立在門口,唬了一跳,連忙停下腳步,問道:“十八舅,你怎麽到這裏堵我來了?那天我去報館一股腦兒把這個月的插圖全交稿了。不欠你什麽啊?”

  “誰說你欠我的插圖來?”倪堅文上前一把拉住黃老貓的手,指著劉大白介紹道,“這位是劉大白。咱們報館新聘的《覺醒》周刊主筆。要去你的寓所同住的。”

  黃老貓聽了,衝劉大白拱手施禮,說道:“原來是大白兄。久仰久仰。小弟黃茂竹。”

  劉大白連忙給他還禮,說道:“茂竹兄,幸會幸會。”

  黃老貓轉頭問倪堅文:“十八舅,你不帶他去寓所,怎麽跑到這裏來堵我?你怎麽曉得我在林黛玉這裏?”

  倪堅文答道:“我哪裏曉得你在這裏?我本來是帶大白兄去你的寓所。可是經過這裏的時候,正巧樓上傳來笛聲,便把大白兄的魂魄攝了去,一直聽到現在。所以才碰上你出來。”

  “妙極!大白兄也喜歡林黛玉的笛子,果然是行家!”黃老貓拍手說道,“林黛玉今日吹笛用心,一曲《妝台秋思》,接著一曲《梅花三弄》,臻於化境。難怪你聽得丟了魂魄!你看看我,本來是給她畫像,結果直聽得心蕩神迷,一筆一筆全畫在大褂上了。”

  他一把拉起劉大白,不由分說便要帶他進書寓。

  “走!大白兄,我現在就帶你去見林黛玉。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人生難得幾回聞。她的《幽蘭逢春》舉世無雙。讓她吹給你聽。”

  “慢著!”

  倪堅文一步跨過去,攔住二人。

  “我說老貓,你怎麽又顛三倒四起來?大白兄今日剛到上海,舟車勞頓,還不帶著他回寓所休息,偏要去聽什麽吹笛子!”

  黃老貓聞言撓了撓頭,對劉大白抱歉地笑笑,說道:“大白兄,十八舅說的也有道理。你今日累了,咱們先回去休息,改日再來聽林黛玉吹笛子。讓她先做幾日幽蘭,然後再逢春吧。”

  其實劉大白剛才笛聲聽得隱隱約約,正巴不得跟著黃老貓上去好好聽一曲呢,於是說道:“沒關係,我一點兒也不累。茂竹兄,咱們還是先聽笛子,再回去寓所吧。”

  倪堅文跌腳道:“老天爺!都怪我考慮不周,把你們兩個湊在一起,真是棋逢對手的一對癡子!”

  他連忙挽起二人的胳膊,不由分說,連拖帶拽著往前便走。

  好在寓所並不遠,走沒幾步路,拐過一條弄堂就到了。

  原來黃老貓的寓所就是沈秋水當年的書寓“語冰齋”。她和倪堅文結婚以後,這所石庫門房子便空置了。後來黃老貓從老家香山來上海學習西洋油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倪堅文便安排他暫住於此。沒想到黃老貓在這裏如魚得水,樂不思蜀,竟然一住住到現在。

  三人片刻來到語冰齋。

  黃老貓渾身上下摸了半日,終於找到了鑰匙,打開房門,請二人進去。

  一樓廳堂已經被他改為畫室。中西合璧,一邊立著一個西洋畫架子,另一邊擺著一張花梨木書案。西洋畫室那邊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臨摹的黃子久的《富春山居圖》長卷局部,中國畫室那側牆上掛著一幅工筆臨摹的維米爾的《倒牛奶的女仆》,均是惟妙惟肖,各具特色。

  劉大白從未見過這世上有人在畫布上用油畫顏料畫中國山水,在宣紙上用毛筆畫西洋油畫,一時間目瞪口呆,還以為眼睛出了毛病,撇開二人,直走過去,離近了看了又看,這才歎為觀止,回頭望著黃老貓,說道:

  “茂竹兄,簡直神乎技也。”

  黃老貓學著洋人的樣子聳聳肩膀,答道:

  “大白兄見笑了。這還是當初我到上海來學習油畫,那個油畫老師法國人,叫什麽比利,還是牛斯,或者是什麽比利牛斯的,是個技巧很嫻熟的畫家,教得蠻不錯,我也挺喜歡他。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大放厥詞,說中國畫沒有透視,沒有光影,還處於繪畫的原始階段。

  可把我鼻子都氣歪了,當場便和他理論起來:

  我跟他講,中國畫是散點透視。比如一卷橫軸,像《富春山居圖》,或者《清明上河圖》,欣賞的時候,你要徐徐展開,每展開一段,便是一處景致,每個片段都是是有透視的,所以叫散點透視,相當於中國園林的移步換景。

  換個立軸也是一樣,比如倪雲林的《六君子圖》,近景怪石古樹,中景湖水雲霧,遠景一抹峰巒,誰說沒有透視?

  隻是你們西洋人作畫,在地上支一個畫架,畫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所描摹的景色都是從畫架一點透視的,所以通俗易懂,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而我們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是需要觀者調動自己的大腦,跟著畫家的筆徜徉遊曆。每到畫麵上的一個段落,便讓目光停下來,相當於在一處景致駐足欣賞。為什麽中國畫有橫軸、立軸和手卷?就是為了徐徐展開欣賞,好像人走路遊覽一樣,也就是移步換景。

  你以我說的這種方式和思維,再去看《清明上河圖》。一段一段的,如同你在橋上街上行走觀光一般,人物牛馬,車轎船隻,亭台樓閣,看到的每一處景致都纖毫畢現、惟妙惟肖。你就能明白散點透視的高妙之處了。

  我們中國古人作畫,是搜盡奇峰打草稿,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比如畫山水,畫家並不是呆呆地站在那裏描摹一座山一處水,而是打個草稿,記在腦子裏而已。回來到自己的書房以後,把自然的景色與自己的精神相融合,揮毫作畫,書寫的是自己胸中丘壑,心中湖水,過眼雲煙,為的是營造獨特的意境,表達畫家的情趣和追求。

  因此,我們中國山水畫,絕不是自然風景,而是畫家的精神寄托,描繪的是畫家的品格和情懷。這正是你們西洋人當代大為推崇的抽象畫,隻是我們不叫抽象而叫寫意。

  我問問你,你們西洋人是什麽時候才明白用繪畫表達畫家的精神和情緒的?你們是什麽時候才提出‘繪畫的美不可能從照抄自然中得到,必須依靠思考、想象和夢幻才能獲得’這樣的藝術理論的?換句話說,你們西洋畫什麽時候才開始抽象的?

  而我們至少從宋代開始就抽象了。從宋代東坡學士的墨竹和米氏父子的山水開始,經過元四家和曹知白,到了明清的青藤徐渭和八大山人,中國文人寫意畫,也就是你們西洋人說的抽象藝術,早已經登峰造極。你說中國畫還處於繪畫的原始階段,豈不貽笑大方?

  我說了這麽半天,說得口幹舌燥,隻可惜那個比利,或者牛斯,或者什麽比利牛斯,中國話並不靈光,直聽了個幹瞪眼,一臉懵圈,好像全沒聽懂。好在我的一番侃侃而談,雲山霧罩,完全在氣勢上把他給鎮住了。

  他不知不覺地收斂了傲慢,換了一臉不明覺厲的表情,望著我說道:

  除非你能用毛筆在宣紙上畫一張有透視明暗的西洋畫,否則你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我。

  我說這有何難哉?我不但可以用中國畫的材料畫西洋畫,還可以用油畫材料畫中國山水畫。你等著,我回去就畫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