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莊周夢蝶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2689
  接風晚宴過後,倪堅文請陳一清等眾人回去,他自己堅持要陪劉大白去寓所。

  劉大白連忙拒絕道:“不必了倪先生。你為我的事情忙碌了大半個晚上,這點小事怎敢再勞煩你?請你告訴我地址,我自己能找到的。”

  “大白兄,雖然路不遠,恐怕你還真的找不到。要知道咱們的報館在四馬路的東段,你的寓所可是在馬路西段呢!”

  劉大白聽了更是不明白,問道:

  “既然是同一條馬路,我直接走到西段不就行了?有何難哉?”

  倪堅文哈哈大笑道:“大白兄,你剛來上海灘,有些情況還不了解。我問你,你曉得四馬路為什麽又叫會樂裏嗎?”

  劉大白搖了搖頭:“不曉得。”

  “著啊!因為馬路西段幾個弄堂遍布青樓書寓,比如淩霄閣,天韻樓,雙桂堂,鱗次櫛比,大大有名。上海灘除了小秦淮河上的一樹桂花館,沒有哪家比得過這裏。書寓裏麵的先生色藝雙絕,文雅風流,個個都是李師師和柳如是。所以我怕你到了那邊,誤入了書寓,流連忘返,從此再見不到你的人影。我好不容易請來個主筆,頭一天便歸了書寓先生,那我的《覺醒》周刊怎麽辦?”

  劉大白哈哈大笑道:

  “哈哈!原來如此!倪先生大可不必擔心。小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隻當自己是個瞎子聾子,什麽書寓,書寓先生的,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你做了瞎子,全都視而不見了,那你自己的門牌號碼如何能找到?好啦,莫要囉嗦。”倪堅文上去拉住劉大白的胳膊,不由分說拖著他便走,口中解釋道,“這回時間太倉促,還沒有找到單獨的寓所給你,隻能委屈一下,先和黃老貓合住,將就些時日。所以我非要陪你去不可,給你們兩個介紹認識。”

  “黃老貓?”劉大白聽這個名字實在古怪得緊,“請問何許人也?”

  “你問他啊?跟你一樣坐懷不亂,人世間柳下惠排名第一,匯豐銀行有個英俊小生徐平安排名第二,你和黃老貓兩個並列第三。黃老貓是繪畫天才,水墨丹青,西洋油畫,全都無師自通,雙手能書梅花篆字。現在屈尊給我的報紙畫插圖。”

  “太好了。”劉大白聽倪堅文這樣介紹,立刻興奮起來,“小弟書法也練了好多年了,一直是鬼畫符,沒得要領。正好可以向黃老先生請教一二。”

  “黃老先生?哈哈。你別看他叫老貓,其實一點兒不老。他是在下的表侄,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你們兩個見麵再序齒吧。他大名黃淼,字茂竹,小時候他娘總是喵啊喵啊地喊他的名字,聽著像喊貓似地。後來他索性給自己起了個綽號叫老貓,還刻了一方印——茂竹老貓,給我們報紙的插圖落款都蓋這方印。”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馬路西段,來到了真正的會樂裏。

  街道的景色為之一變。感覺突然一下子,這裏的夜空亮了起來。

  原來兩側石庫門的房子,門楣高高懸掛串串紅燈籠,寫著某某書寓的名號。燈籠紅光閃爍,耀人二目。與一般的煙花巷截然不同,門口沒有拉客的老鴇或大茶壺,而是黑漆大門緊閉,頗顯得神秘幽靜。

  二樓的花格窗卻是大開,從裏麵挑出來各式各樣的幌子,迎風飄舞,招搖書寓先生的大名,如許紫煙,李珊珊,黃蘋香,張菊仙,金豔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有個幌子,上麵竟然寫著絳朱仙子林黛玉,從裏麵傳來若隱若現的笛聲,宛轉悠揚,仿佛一個多愁善感女子在傾訴衷腸。

  劉大白乍聞笛聲,不由得呆了,停腳在窗下立住,仰著頭去看幌子上的林黛玉幾個字,伸著耳朵去聽那虛無縹緲的笛聲,神情恍惚,看樣子像是崴了腳,一步也走不動了。

  倪堅文見狀,跌腳說道:“著啊!我剛才說什麽來著?雖然就兩步路,你不見得能找到自己的門牌號。”

  他見劉大白像隻鵝一樣立在那裏,驀然想起往事,瞬間自己也變成一隻呆鵝,自言自語道:

  “自古道才子佳人。沒有美女,才子的才氣從何而來?想當年我獨自一人,從廣東香山來上海灘闖蕩,要在四馬路辦報館,出版我自己的報紙,遂我平生之誌。不料想世道艱難,江湖險惡,一下子掉進騙子設的局,搞了個血本無歸。萬念俱焚、心如死灰之際,便順著馬路從東走到西,來到會樂裏。

  此前我一心想幹大事,跟你們幾個一樣,是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來上海快一年,雖然近在咫尺,卻從來沒到會樂裏這邊玩耍過。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

  我當時大敗虧輸,兜裏隻剩下三塊大洋,想在會樂裏找個妓女買醉,然後一死了之。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看著兩旁紅紅的燈籠,仿佛像鬼火一樣閃爍,所經過幾個書寓名字個個豔俗,搞得我沒有半分興趣,隻覺得一陣陣反胃。心想這個醉不買也罷,臨死前吐一身,豈不汙穢?

  就在這個時候,我一抬頭,看見前麵一個書寓的燈籠上寫著三個字‘語冰齋’,二樓花格窗挑出來的幌子上寫著:沈秋水先生。

  我看了不禁渾身一顫。就像你今天這樣,腳如同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動半步了。

  這書寓的字號和先生的名字我簡直太喜歡了。當時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

  恍惚之間,我推開了大門。老媽子不曉得在忙些什麽,並沒有人迎我。我索性拾階而上,直接到了二樓,一頭闖進深秋水先生的書寓。

  屋子裏香煙繚繞,香氣襲人,一個女子正在書案前研墨,聽見有人進來,驀地轉回頭來。隻見她一張銀盆臉,膚色白如凝脂,一塵不染,神情極是孤傲,宛若吸風飲露的仙子一般。

  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她當即站起身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仿佛瞬間變了個人,沒有了脂粉氣,而是英姿颯爽。

  她瞪著我喝道:你是什麽人?膽敢擅闖我的書寓?!

  她那一對眼眸異常明亮,宛如兩點寒冰,直刺得我渾身打個激靈。

  我沒有理會她的問題,壯著膽子和她對視,問她:先生的秋水是望穿秋水,還是莊周秋水?

  她聽了我的話很驚訝,收起了眼眸裏的寒冰,神情也緩和下來,反問道:莊周秋水又如何?

  我答:既是莊周秋水,那我猜這語冰齋,必是出自‘夏蟲不可以語冰’的典故,不知先生有何所指?

  她答道:我來上海灘這麽多年,遇到的盡是些淺薄之輩,目光短淺,隻能看到眼前一米遠的事情,一米以外便渾然不知。我和他們有什麽好談的?豈不是夏蟲不可以語冰麽?

  我立刻說道:秋水先生,可以語冰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什麽?你說是哪個?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姓倪名堅文,字知北,號木樁子。

  木樁子?虧你有這麽個雅號!她聽了莞爾一笑。你學人家莊子沒學會,卻變成了一根木樁子,還好意思講出來?不過,大巧若拙,聖人被褐而懷玉,有這麽個號,也算你跟老莊之道沾了點兒邊。來,木樁子請坐,我請你喝茶。

  她請我在書齋的八仙桌旁坐定,親手把盞,竟然請我喝了一回我們廣東的鳳凰水仙烏龍茶。

  我又沒跟她講我是廣東人,她怎麽會請我喝廣東茶?當時我百感交集,感覺平生終於遇到知音。猶如琵琶女恰逢香山居士。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我一邊喝茶,一邊沒頭沒腳地,把我來上海以後的窩囊和委屈,竹筒倒豆子,向她一一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