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撇下眾人，哪個也不要他們跟著，獨自一人出了四季花的後門。

  他摘下禮帽拿在手裏，沿著河汊子煢煢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鬼使神差一般，驀然來到一處所在。定睛一看，正是原來的蟠桃水果行。

  他在門前停下腳步，抬頭仔細端詳。

  隻見大門換成了新的。門楣上的蟠桃水果行幌子不見了。兩側朝街的鋪麵被兩堵牆封死，粉刷得白白的，在陽光的照射下刺人的眼睛。

  他站在門口呆立半晌，怎麽水果行沒有了？李蟠桃除了賣水果，還能做什麽呢？要麽他搬走了，這裏換了主人？

  輾轉反側良久，終於走到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出來，身上籠著一件白裏透綠的棉袍，隱隱露出裏麵綠裏透白的褲褂，頭上挽個髻，一張臉上塗滿了粉，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剛從麵口袋裏出來似的。

  水生一愣，心道：丟他娘！這婆姨莫非是李蟠桃老婆？

  盡管她脖子上皮膚鬆鬆垮垮耷拉下來，仿佛脖子上纏著的一條肉皮毛巾。盡管她原來的一雙小圓眼睛已經變成兩個幹癟的杏核。盡管她眼皮上皺紋叢生，仿佛纏滿了細細的蜘蛛網，蜘蛛網下麵掛著兩條長長的眼袋。盡管她臉上厚厚的白粉掩蓋了一切。然而隻需看兩眼，水生便確信無疑。

  不錯。她正是李蟠桃老婆。

  老女人上下打量水生，眼睛幾乎被他腳上那雙做工精致的牛皮鞋晃瞎了，臉上堆下笑，熱情地招呼道：“老板！頭一次來？快請進。”

  也許是笑得過於用力了，白粉從麵皮上脫落，被吐沫星子打濕了，變成顆粒狀，紛紛揚揚，在熱浪中飛舞。

  水生點了點頭，沒有答話，戴上禮帽，跟著李蟠桃的老婆進了院子。

  地上的青磚卻還是舊的，和當年一樣斑斑駁駁，隻是被打掃得很幹淨。除了李蟠桃老婆臉上紛紛落落的白粉，可稱是一塵不染。

  李蟠桃老婆把水生引入廳堂，請他坐在太師椅上，奉上一壺茶來，然後側著身子坐在旁邊，問道：“老板貴姓？”

  水生口中答道：“姓李。”心裏想：李蟠桃哪裏去了？死了？

  “李老板是朋友介紹來的？”

  水生口中答道：“我從碼頭上一路瞎走過來，正巧到這裏的。”

  他心裏不免有些惆悵：李蟠桃若是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人給我念唵嘛呢叭咪的緊箍咒了。

  “嘻嘻嘻，”李蟠桃老婆捂著嘴浪笑起來：“老天爺！你從碼頭走來的？真舍得你腳上的皮鞋！李老板，咱們可真是有緣呢！我這屋裏頭，兩個姑娘都是自家的親生女兒。一個十七，一個剛滿十五。小女兒才**沒幾天，正是鮮嫩爽滑得很，耍一回要兩塊大洋。大女兒正是可人疼愛的年紀，最懂得伺候男人，隻要一塊大洋。若是老板願意要她們兩個一起，也可以，三塊大洋。隨你老人家喜歡，怎麽都行。”

  丟他娘的。當年我拿走的是四塊大洋，還少一塊大洋。

  水生腦海裏浮現當初李蟠桃丟給他四塊大洋，把他掃地出門時的情景。他盯著李蟠桃老婆說道：“你呢？要幾塊大洋？”

  “我？！”李蟠桃老婆大吃一驚，“老板說笑話了！我這麽老個婆姨，哪個願意跟我耍？”

  “我沒開玩笑。就是你。幾塊大洋？”水生一字一頓地說。

  隻聽說過老牛吃嫩草，還從沒聽說過壯牛啃枯藤。這個李老板好重口味。李蟠桃老婆眼珠一轉，臉上堆下笑來，拖長了聲音應道：

  “李老板好有眼光。想當年我也是一碰就冒水的一顆仙桃呢。你若是有意，我自然使出功夫下力氣奉承你。還要什麽大洋？”

  “一定要的。你說個數好了。”水生堅持道。

  李蟠桃老婆一咬牙說道：“既然李老板非要給，那就要一塊大洋如何？”

  “一塊大洋再好不過了。”水生微微一笑，伸手進懷裏摸出四塊大洋來，亮閃閃的，放在桌子上，“你和兩個女兒我全包圓了。一共四塊大洋，耍一回。”

  李蟠桃老婆見了四塊大洋，眼睛裏登時放出萬道霞光來，一把抓在手裏，口裏說道：“乖乖李老板，我今日算遇上貴人了。”

  水生站起身來：“行吧。我碼頭上還有批貨要去處理一下，馬上就回來。”

  李蟠桃老婆將四塊大洋揣進懷裏，也站起來，故意把身子湊過去，貼住了水生，說道：“李老板，我們娘仨正好趁這個功夫洗個澡，幹淨淨香噴噴，等你回來。”

  水生嗯一聲，離了李蟠桃老婆，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一路大步流星返回來到四季花。

  小腳阿娥叫大茶壺奉上茶來，對水生說道：

  “顧先生，我曉得玉芙蓉現在已經入不了你老人家的法眼。我這裏剛調教好的秋海棠，二八佳人，風華正茂，人長得好，嗓子也好。求你老人家給我個麵子，賞個光吧，怎麽樣？我叫他們把茶搬到她屋裏，你老人家去裏麵喝？”

  水生不好駁她的麵子，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動，應道：

  “阿娥姐有令，我哪敢不從？隻是我腳走得累了，酸得很，不如請她出來唱個曲吧？”

  小腳阿娥答應一聲，親自跑去裏麵，領了秋海棠出來。

  那姑娘小巧玲瓏的個子，一張鵝蛋臉，眉目清秀。給水生鞠了躬，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去角落拉過張方凳，抱著琵琶坐定了，也不問水生要聽什麽曲，兀自撥弄琴弦，展轉歌喉，唱了一曲正月十五看花燈：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玩玩耍耍。七手八腳螃蟹燈，巨口大髯鯰魚燈。銀娥鬥彩，雪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臥。雕漆燈，螺鈿燈，金碧交輝。羊皮燈，掠彩燈，錦繡奪眼。覽不盡的天宮美景，唱不完的五穀豐燈。”

  一曲唱罷，餘音嫋嫋，把水生聽得不亦樂乎，讚了一聲，問道：

  “秋海棠，像這樣的曲子，你會多少？”

  小腳阿娥見水生喜歡，忙搶過話頭來說：

  “顧先生，我專門從上海請來的老師調教的！這樣的元曲小意思，秋海棠隨口唱個一、二百首，中間不打磕巴。”

  水生點點頭。他心中有別的算盤：正始若是被她們扣在北京不讓回來，最後沒轍了，免不了生搶回來。等正始回來以後，如果吵著想要聽元曲的話，沒有了莫麗菊，我就讓秋海棠唱給他聽。

  想到這裏，他問秋海棠道：“阿娥姐明日要和我一起回上海灘。秋海棠，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

  “乖乖！這個再好不過了！”小腳阿娥聽水生要帶秋海棠去上海，頓時心花怒放，“我怎麽就沒想到呢！等你顧先生去了一樹桂花館，總得有個人給你老人家斟酒倒茶，鋪床疊被，唱曲解悶啊。這下好了！帶秋海棠去再合適不過了。”

  水生一雙眼睛隻顧盯著秋海棠：“我問你呢，願意不願意？”

  秋海棠登時緋紅了臉，丟了琵琶，站起來給水生鞠躬，答道：“顧先生，我願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