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寶死後，一樹桂花館很快變成了一艘沉船。

  小紹興和張釺以前隻是大茶壺而已，一向被妓女們輕視慣了的，現在做了管事的，腰板卻硬不起來，說話哪裏有人會聽？

  先是有三、四個妓女卷了一些珠寶首飾逃了。二人不敢告訴水生，派人四處找找，沒有找到，便罷了。

  後來四大金剛中的花香梅和花香蘭，膽大包天，各自帶著幾個妓女去會樂裏租了石庫門房子，自己開書寓接客。她們兩個是一樹桂花館的招牌，一下子帶走了一大批客人，從此生意一落千丈。

  二人此時方才慌了手腳，不敢再隱瞞，去找水生一五一十地都說了。

  水生聽完，心裏明白他們兩個實在不是材料，一點兒也沒有責備，隻是說了句：“你們再幫我盯兩日。我這就去找個人來替你們。”

  轉天，他讓李阿大準備一條大船，再叫上戴春土，花子五哥和瞎眼龍，一起乘船去三叉港。

  萬裏無雲，一輪紅日當空，陽光直直地傾瀉在江麵上，泛起萬道金光。

  水生站在船頭，摘了禮帽拿在手裏，憑空遠眺。

  想當年，他在三叉港走投無路，褲襠裏揣著小腳阿娥的保薦信，從黃浦江遊到上海灘，最大的夢想是當個水果販子，能吃飽穿暖，沒想到命運無常，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麽多年過去，仿佛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賣過水果，到今日才想起來。

  三叉港漸漸地近了。

  江麵上傳來熟悉的放木排的吆喝聲。浩浩蕩蕩的木排結成一條長龍，隨波逐流，漂向木材碼頭。岸上，堆積如山的圓木清晰可見，仿佛連綿起伏的山脈，層巒疊嶂，頗為壯觀。

  李阿大將大船停靠木材碼頭。他經常來三叉港，拉上棺材去吳淞口找軍閥葉子豪運川土，因此碼頭上的人都認識他，一個個跑過來搭訕問好，口口聲聲叫他“李老板”。李阿大雇了兩輛帶車廂的馬車，請水生等眾人坐上馬車，直奔四季花而去。

  不多時到了。

  門房跑進裏麵叫小腳阿娥，說李阿大李老板來了。

  小腳阿娥一雙小腳踩上風火輪，飛也似地出了廳堂，跑到門口迎接。

  李阿大和她問了好，伸手向後一指：“阿娥姐，你看看誰來了。”

  水生走上前，衝小腳阿娥恭恭敬敬地鞠個躬，說道：“阿娥姐。我是水生。我回來看你了。”

  “老天爺！”小腳阿娥失口叫了聲，“天哪！顧先生！真是你老人家回來了。”她慌忙給水生鞠躬，“顧先生！快請裏麵坐。”

  水生隨著她走進廳堂。當中一把太師椅，小腳阿娥請水生過去上坐，卻被水生拉住，將她按在太師椅上坐下，自己雙膝跪在麵前，給她磕了個頭。

  小腳阿娥驚得從太師椅上滾下地來，攙扶起水生道：“顧先生，我小腳阿娥算老幾？值得你老人家這樣對我？”

  “阿娥姐，你是我的一盞指路明燈。當年我靠你指引去了上海灘。現在還要靠你指引才能度過難關。”

  “老天爺！顧先生將天比地。快別這麽說了，看折了我小腳阿娥的壽命。有什麽事情要我做，你盡管吩咐。我手腳並用，供你老人家差遣。”小腳阿娥沒口子說道。

  兩個人哪個也不肯坐太師椅，一起到八仙桌旁坐定。李阿大他們幾個人遠遠地坐在一旁。

  水生把一樹桂花館的事情跟小腳阿娥簡單講了講，然後說道：

  “阿娥姐，我今日專程來請你，隨我去上海灘，掌管一樹桂花館。”

  事情來得突然，小腳阿娥沉吟良久，說道：

  “顧先生，你曉得我是從上海灘過來的。以前的日子不開心，牙掉了隻能往肚子裏咽，所以我才跑到這個破地方來。現在有你顧先生這個靠山，今非昔比，我願意追隨你老人家重闖上海灘！等我把這邊的零碎事情料理好了，明日就跟你回去。”

  水生見她如此爽快，高興地說道：“如此最好不過。多謝阿娥姐。”

  一說要去上海，小腳阿娥冷不丁想起一個人來：

  “顧先生，有個人整日纏著我要去上海灘找你老人家，我差點忘記了。去上海肯定是要帶上她的。我馬上叫她來見你。”

  水生一頭霧水，納悶道：“你說哪個？”

  “當然是玉芙蓉啊！還能是哪個？要說你們兩個可真算是有緣份。這玉芙蓉本來被一個四川的木材商人看上了，花了大錢在三叉港置了所房子，金屋藏嬌，把她娶了做外室，一年來個兩三回，玉芙蓉兩三個仆人伺候著，養得白白胖胖，穿金戴銀簡直成了貴婦人。不想那四川人是個短命鬼，享不了福，不久前得病死了。那玉芙蓉一個人留在那所大宅院幹嘛？索性把仆人打發走了，房子賣了，重新回到我這裏。來了以後就纏著我介紹她去上海找你。你瞧？說著說著你老人家就回來了，不是緣份又是什麽？”

  小腳阿娥立刻叫大茶壺去請玉芙蓉出來相見。

  眨眼間，一個妖嬈豐腴的美婦人從裏麵出來，頭發高高盤成一個髻，斜插一支金釵，一張銀盆大臉，描眉化眼，穿一件翠綠色的旗袍，罩一件羔皮馬甲，露出白花花的兩條渾圓的胳膊來，給水生深鞠一躬，眉目含情說道：“玉芙蓉見過顧先生。”

  水生早已經忘記了玉芙蓉是個什麽模樣，眼見這麽一個肥碩美人，多少有些反胃。當下也不跟玉芙蓉答話，把她晾在那裏，卻招手把花子五哥叫過來，耳語道：

  “老五，花四姐沒有了。我可想著你藥房的模特兒呢。你看看眼前這位行不行？是不是有點兒忒肥了？”

  其實剛才玉芙蓉一出來，花子五哥就不錯眼珠地看呆了，隻是因為水生的緣故，沒敢放肆。現在聽水生說要這個楊貴妃似的女人給他做模特，當即心花怒放，答道：

  “水生哥，整個法租界也找不出她這樣的好模特兒來！我請的畫師是從法國留洋回來的，他跟我講的那個詞叫什麽來著？對，豐滿！他說模特兒要豐滿才好呢。這個玉芙蓉不是肥，是豐滿。”

  原來是粉蒸五花肉肥而不膩。

  水生心裏暗笑一聲，過去湊在小腳阿娥耳朵邊上嘀嘀咕咕了幾句。小腳阿娥於是走到玉芙蓉身邊，咬著耳朵嘀嘀咕咕了幾句。玉芙蓉於是也跟她咬著耳朵嘀嘀咕咕了幾句。小腳阿娥於是再回來，過去湊在水生耳朵邊上嘀嘀咕咕了幾句。幾個人嘀咕了一大圈之後，水生對花子五哥說道：

  “行吧。玉芙蓉就交給你了。”

  花子五哥聞言大喜，過去一把抄起玉芙蓉藕節似的玉手，貼著她耳朵嘀嘀咕咕了幾句。玉芙蓉也貼著他的耳朵嘀嘀咕咕了幾句。然後兩個人便手拉著手進裏麵去了。

  小腳阿娥見二人快活去了，不由得“媽呀”了一聲，跺腳說道：“瞧我今日怎麽了！忙得忘了四季花的待客之道。”

  她慌忙拍手喊來大茶壺，吩咐他快去叫幾個姑娘出來，請幾位客人先去寬衣休息。然後晚宴接風洗塵。

  水生還有事情沒辦呢，當下站起身來，對戴春土，李阿大和瞎眼龍說道：“客隨主便，你們聽阿娥姐的，都去裏麵歇著吧。我還要出去轉一圈。”

  瞎眼龍道：“你一個人去怎麽行？水生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水生笑道：“我從小在這裏長大。什麽地方不曉得？用你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