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離了竹菊坊，坐瞎眼龍的汽車直奔一樹桂花館而去。

  外麵果然下起了雪。初時輕輕薄薄，如柳絮一般漫天飛舞。片刻下大了，雪裹著雨，雨夾著雪，被風吹得斜刺刺的，渾似千萬隻箭從天上射下來。

  刹那間，街上的行人都走光了。雨夾雪斜射進黃包車的遮雨棚，打在客人臉上，黃包車也紛紛停下來，找地方避雨去了。馬路上隻剩下汽車還在行駛。不久，汽車也不見了。

  唯有瞎眼龍的汽車，載著水生，孤零零地行駛在馬路上，宛若蒼茫大海之中的一葉小舟。

  好不容易來到了一樹桂花館，門口冷冷清清的沒個人影。

  水生打開車門，壓低了禮帽，小跑著衝進去，不想正與裏麵衝出來的大茶壺撞了個滿懷。

  大茶壺啊呀一聲被撞了個趔趄，險些跌倒，抬眼一看原來是水生，慌忙鞠躬，叫了聲：“顧先生。”

  水生問他：“你慌裏慌張地做什麽？”

  大茶壺答道：“花四姨突然肚子痛得要命，我去給她請醫生。”

  “怎麽突然肚子痛了呢？”

  大茶壺答道：“不曉得。她剛才吃了藥，不曉得咋回事，突然就疼起來了，滿地打滾，好不嚇人。現在才好些，所以要我去請朱大夫。”

  水生皺著眉頭說道：“請朱大夫管什麽用？外麵下雪呢。你坐瞎眼龍的汽車，趕緊去請張醫生來。”

  大茶壺答應一聲，慌忙上車，跟瞎眼龍一起去請張約翰。

  水生三步並做兩步上了樓，直跑進花四寶的房間裏。

  滿屋子都是人，妓女，大茶壺，亂哄哄地擠在一起。有人喊了一聲：“顧先生來了。”大家閃開一條縫，讓他走進去。

  他來到床邊，低頭看花四寶。隻見她麵色蠟黃，眉目憔悴，整個人都散了形，不由得叫了一聲道：“四姐！你這是怎麽啦？”

  花四寶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從被子裏抽出手來，揮了揮，嘴唇動了幾動，顫顫巍巍說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跟顧先生講。”

  眾人稀裏嘩啦地都出去了。

  水生拉椅子坐在床邊，說道：“四姐，我讓他們去請張醫生了。你再忍一忍，說話他就來了，來了你就好了。”

  花四寶搖搖頭，慘然一笑：“親哥哥！我就要死了。”

  “瞎講！好端端的怎麽說這個話來。隻是你整日胡吃亂吃那些生孩子的藥，所以吃出這個毛病來。不礙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不是吃藥吃的。是有人給我下毒。”

  水生被她的話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問道：“哪個給你下毒？”

  “香竹！肯定是香竹！我還納悶，好沒來由的，她不願意待在竹菊坊，為什麽回我這裏來？還對我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聽說我要給你生孩子，她竟然四處找偏方，整日拿藥給我吃。我還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小蹄子怎麽會幫著我生孩子呢？今日才明白，原來是毒藥！”

  香竹明明待在竹菊坊閉關抄經，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水生猜花四寶這是疼得神經混亂了，所以瞎說一氣。

  他伸手拍拍她的臉頰，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好好躺著，不要再說話了。張醫生是神醫，等他來了，給你打一針就好。”

  花四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然一把抓住了水生的手，說道：

  “香竹在騙你！親哥哥！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沒在抄經，真的回來了！你怎麽就不信呢？可惜我沒把她揪住給你看，現在她不曉得躲哪裏去了。我告訴你，這世上最毒的東西就是女人心！女人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等我死了以後，你要小心她！她今日毒死了我，明日就能毒死你！”

  水生打死也不會相信香竹先生能下毒害人，搖搖頭說道：“香竹先生整日除了寫字就是研墨，她哪來的毒藥？難道她的墨汁是毒藥？人吃了會死？”

  “親哥哥，你是不曉得。我們這些做妓女的命苦啊，前世造孽，這輩子遭報應，被千人騎萬人壓，有時候碰上個瘟豬男人，完事隻想一死了之。以前經常有妓女受不了在屋裏上吊的，直挺挺的吊死鬼，顧客撞見嚇得半死，下麵那玩意兒就成廢物點心了，再也沒了用場。

  後來有位祖師爺找到了一種毒藥，名叫香消化骨散。一粒一粒的，看著就像蔗糖似的，一包吞下肚，立刻心如刀絞，用不了一袋煙的功夫就會氣絕身亡。死了之後，不消兩日，屍體就會變成一泡濃水，化為無形。所以才叫香消化骨散。

  我們一樹桂花館的妓女識文斷字，比一般的妓女要清高些，尋死覓活的經常有。你那個香竹更是神經得要命，總愛說男人臭臭男人，任誰誰她也不讓人家碰她一下。這個香消化骨散，她當年從我這裏要走了好幾包。說是怕自己死不了，所以要多吃些。沒想到這小蹄子竟然把藥用在我身上！

  她怎麽那麽嫉恨我？非要我死呢？

  親哥哥，你說你已經有那麽多女人了，多我一個又怎麽了？你這麽多女人香竹都能容得下，為什麽偏偏容不下我一個花四寶呢？”

  剛說到這裏，花四寶忽然“啊”地大叫一聲，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沸水裏煮的蝦米，顫聲說道：

  “疼死我了！媽也！像是有人拿剪刀在剪我的腸子。親哥哥，快抱我一抱。”

  水生慌了，伸出兩隻大長胳膊，一把抱起她來，隻覺得她身體輕得像根羽毛，不由得嚇了一跳：怎麽人變得這麽輕了呢？

  花四寶渾身顫抖地依偎在他懷裏，說道：“親哥哥！抱緊我。”

  水生用力抱緊她。

  刹那間，女人“啊”地慘叫一聲，身體猛地扭動了幾下，然後便一動不動了。

  等張約翰冒著雨夾雪趕來的時候，花四寶已經在水生的懷裏變得僵硬。

  水生叫人去四明公所找了口上等的棺材，把花四寶收殮了，停放在廳堂裏。又請了和尚念超度經。他自己待在一旁守靈，片刻不離。

  半夜，莫金生得到消息趕來了。

  他淨手焚了香，祭奠一番。然後拉過水生說道：

  “水生兄弟，我跟你商量個事情。一樹桂花館這裏還要做生意呢！花四寶的屍首，咱們隻能停她一宿，不能等過七。我明日就叫朱貴雇條船把她運回蘇州老家去安葬了。葉落歸根，也算咱們對得起她。這個堂口的事情你先管起來，別亂了套。等以後找到合適的人再說。”

  水生見莫金生這樣堅決，隻得點了點頭，沒敢說什麽。

  第二天一早，朱貴雇了船，安排兩個兄弟送花四寶的靈柩回蘇州。

  水生叫來張釺和小紹興，吩咐道：“這裏的生意你們兩個最熟悉，以後不要再去眠雲閣那邊了，回來幫我盯著。”

  安頓好了以後，他抬腿出了一樹桂花館，頭也不回，上了汽車，駛回竹菊坊，急著要看看香竹到底是不是在家裏抄經。

  瞎眼龍將汽車在過街樓前停下。

  水生從車上下來，低著頭，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弄堂。

  到香竹房子門口，猛然間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他：“水生哥！”

  他身體像是被雷擊了，猛地一顫。

  扭過頭去，隻見香竹立在門口，穿一件羊羔皮外氅，戴一頂圓圓的洋式小帽，亭亭玉立，臉上光彩照人。

  “香竹先生？！你的經抄完了？”

  “嗯！抄完了。”香竹嫣然一笑，“水生哥！想著明日來我這裏。我給你說全本的三國。咱們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