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永失我愛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4037
  拿了木良給的匯豐銀行的支票以後,水生先去中法大藥房,把一張三萬塊大洋的支票交給花子五哥。接著去了莫裏哀路,把另一張三萬塊大洋的支票交給賣房子的小個子夥計,拿了新花園洋房的道契和鑰匙,揣在懷裏。

  然後又去公共租界紅磨坊找到鄭四太爺父子倆,把二十五萬塊大洋的支票交給鄭少卿。要了大世界娛樂場的新圖紙,卷成一卷,用繩子捆了,夾在腋下。

  最後去了莫家灣。

  莫金生在巡捕房辦公還沒有回來,不在家。他直接上二樓去找莫桂蓉。

  來到門口,聽見裏麵傳來正始朗朗的童聲:“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猶如珍珠落玉盤,真是悅耳動聽。

  他直著耳朵聽了半晌,一時間心曠神怡,然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心道:正始這小子!一首詩那麽多字,他背得一字不差。爹就一個字,他卻不會說一回。

  水生推門而入。

  莫麗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拉著正始要回自己房間去。

  正始被拉得一路歪斜,踉踉蹌蹌地走,經過他跟前的時候,看也不看他。

  水生仿佛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喉嚨,一時喘不過氣來,呆若木雞地立在那裏。

  莫桂蓉喊了他幾聲他都沒聽見,直到過去拉了他一把,他才醒過悶來。

  他從腋下拿出一卷圖紙,說道:“桂蓉姐,天虹舞台拆了。大世界娛樂場的圖紙我也給你帶來了。”

  “好!咱們說說。”莫桂蓉道。

  二人在八仙桌旁坐下。

  水生將圖紙鋪開來,大概齊講了講:一層是餐廳、茶樓;二層是戲院;三層是電影院;四層是西洋音樂廳和跳舞廳;五層是遊戲廳和彈子房;六層是賭場。

  直把莫桂蓉聽得眉開眼笑:“好家夥!所有好玩兒的東西全在裏頭了。包圓了。”

  “天虹舞台再有個把月就拆完了。過了年就打地基,開工建設大世界娛樂場。”

  “好!我明日就去北京,找個戲班子,挖個紅角兒過來,請到咱們大世界戲院唱戲。你等著瞧吧。等咱們的大世界戲院開了張,照樣還是上海灘的那摩溫!”莫桂蓉興致勃勃地說道。

  水生本以為她早煩透了京戲呢,聽她說又要弄戲班子,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莫桂蓉道:“你把眼睛瞪那麽大幹什麽?這唱戲的事本來就是我張羅的,後來老頭子插進來一通攪和,才給弄成這樣的。這回咱們要吸取教訓。大世界戲院隻有你和我,不能讓老頭子插半個手指頭。”

  過了一會兒,莫金生回家,聽說水生來了,叫仆人上樓來請他下去說話。

  水生慌忙卷了圖紙,跑下樓去。

  莫金生拉他去法式書房裏邊,神神秘秘地小聲問道:“天虹舞台你給拆了?”

  “拆了。”

  “那露蘭春怎麽著了?”

  “她還在禮查飯店包房住著呢。我不曉得你的意思,就這麽晾著她呢。”

  “嗯。蠻好。我就是著急問這個事情,現在沒事了。”莫金生摸了摸大光頭,用手指了指樓上,“你桂蓉姐跟你說啥啦?”

  “我剛才把大世界娛樂場的圖紙給她看了。結果她說明日就要去北京找戲班子。”

  莫金生撇了撇嘴:“蠻好。她願意去就去吧。散散心也好。反正這回我學乖了,絕對不碰她的戲班子,省得給自己惹麻煩。嗬嗬。”

  水生從懷裏掏出新買的花園洋房的道契和鑰匙來,遞給莫金生:“大哥,莫裏哀路那邊,正巧第三街上有座空房子,我買下了。這是鑰匙。哪天讓桂花搬過去住吧?”

  “桂花眼下住在這裏蠻好的。你桂蓉姐不鬧,我這裏天下太平。要她搬過去幹嘛?”

  莫金生把嘴湊到水生耳朵邊嘀咕道:“倒是那個露蘭春,她住在禮查飯店還是個麻煩。你把鑰匙給她,讓她去這個新房子住吧。”

  “是。大哥。”水生於是把道契和鑰匙塞進懷裏,“我明日就去辦。”

  莫金生給他講了講巡捕房那邊的事情:鬼臉彪叔的兒子趙成威原來躲在虹口,現在不曉得逃去哪裏。今日莫金生代表法租界巡捕房與公共租界巡捕房簽署了合作備忘錄。兩家巡捕房聯合發出通緝令,懸賞捉拿刺客趙成威。

  這時候仆人來喊他們去餐廳吃晚飯。二人於是止住話頭,隨著仆人一前一後走進餐廳。

  莫桂蓉和桂花兩個已經在裏麵等他們了。

  莫金生過去坐了主位,莫桂蓉和桂花一左一右坐在他兩側。

  桂花的樣子很拘謹,身子僵硬,屁股隻挨著椅子邊上坐著。

  水生立著不知道該坐哪裏。

  莫桂蓉朝他招招手:“水生,過來坐我旁邊。”水生於是過去坐下了。

  莫金生問道:“麗菊她們娘倆呢?”

  莫桂蓉看了一眼水生,答道:“讓張媽端上去吃了。”

  莫金生“哦”了一聲:“大家吃飯吧。”兀自先吃起來。

  莫桂蓉問道:“水生剛才跟你說了大世界娛樂場的事情麽?”

  莫金生嘴裏含著一口菜,含含混混地答道:“說了兩句。這事我不管。全由你定。你定。”

  莫桂蓉道:“我明日就去北京找戲班子。”

  莫金生答道:“這個也是你定。你定。”

  莫桂蓉突然偏過頭來,對著水生說道:“我們剛才商量了,麗菊帶著正始跟我一起去。”

  水生猶如挨了一悶棍,把嘴裏的菜囫圇吞棗咽了,問道:“要去多久?”

  “兩三個月吧,或許半年,說不好,要看情況。”

  水生把筷子放下,情急之中想出一個主意,說道:“那什麽,桂蓉姐,你們去吧,正始留下。那什麽,我的學校過了年就該開學了。我想送正始去上學呢。”

  “正始才剛幾歲,上哪門子學啊?再說了,什麽老師比得過他娘?學校裏的老師教十幾二十個孩子,哪有她娘一對一的仔細?我舍不得他。一天見不著他人影,我心裏就發慌。沒商量,他跟我們一起去北京,就讓他娘教他念書。”

  莫金生怕他們說僵了,在一旁打圓場道:

  “要我說啊,你們明日去北京可以,呆上個把個月,摸摸情況,然後就回來。大世界娛樂場六層高的大樓,又不是紙糊的,沒有一年半載的怎麽建得好?著急什麽?北京那邊冬天多冷啊?等明年天暖和了再去唄。”

  “也好。那就呆十天半個月,見見幾個戲班子就回來。等過了冬天再說。”莫桂蓉答道。

  吃過了晚飯,莫金生和桂花去法式書房抽煙。

  水生要莫桂蓉帶他去看兒子。莫桂蓉也沒說什麽,帶著他一起上二樓去莫麗菊的房間。

  此時娘倆已經吃完了晚飯,一個倚靠在床上,一個在地上騎著木馬,一句一句地對詩歌玩耍。

  莫麗菊道一句:“萬朵彩雲升海上。”正始對一句:“一輪皓月映波中。”

  莫麗菊再道一句:“日長愁更長。”正始再對一句:“紅稀信尤稀。”

  這幾句莫桂蓉以前沒聽過,不知道莫麗菊什麽時候教給正始的,聽著怪怪的有些深奧,不像“床前明月光”那麽好懂,當下緊閉嘴唇,一聲不敢吭,隻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正始。

  竹下泉聲細,梅邊月影圓。乳燕雛鶯弄語,高柳鳴蟬相和。

  正始騎在木馬上,一邊搖晃,一邊漫不經心地和莫麗菊一唱一和。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每一句都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仿佛一匹自由自在奔跑在淙淙溪流中的小馬駒,每一個字都是馬蹄隨意踏出的浪花一般。

  這些詩詞水生更是聞所未聞,可是不曉得為什麽,一經兒子的嘴說出來,他每句話都聽得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直聽得如醉如癡。

  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對完了這句,莫麗菊忽地站起來,招呼正始道:“正始!該洗臉睡覺覺了。”

  正始脆生生地答應:“是。娘。”一蹁腿從木馬上下來,乖乖地跟著莫麗菊去盥洗室,突然扭回頭與水生對望了一眼,破天荒地朝他笑了笑。

  水生心中一蕩,感覺渾身上下倏地熱了起來。

  莫桂蓉過去拉了他一把:“水生,正始要睡覺了。咱們去我屋裏說話吧。”

  水生隻好站起來,戀戀不舍地跟著她去了。

  回到屋中坐下,莫桂蓉道:“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天可憐見!麗菊就是正始最好的老師。”

  水生沒言語。

  莫桂蓉又道:“水生,你哪裏見過這麽小的孩子會念詩的?正始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麗菊正好又特別喜歡元曲,這不是老天爺安排好的麽?水生,麗菊做姑娘的時候什麽樣?現在做娘了什麽樣?簡直變了一個人。正始就是她心頭上的肉。這世上還有誰能像麗菊對正始這樣好的?她帶著正始跟我去北京,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桂蓉姐,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水生低著頭答道。

  “這不就結了?好了!去睡覺吧。明日一早送我們去碼頭。”

  水生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他在走廊裏正巧碰見張媽,過去一把拉住,不由分說給張媽鞠個躬,說道:“張媽,你們明日去北京,正始還小,拜托你多多照顧。”

  張媽被抬舉得慌了手腳,沒口子說道:“顧先生,正始是全家人的心肝寶貝,哪個敢錯待了他?你就放心吧。”

  水生悶著頭回去自己的房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皮突突地一個勁跳。索性披衣下床,打開窗戶透透氣。晚秋風涼,吹在方腦門上,似乎清醒了些許。仰望夜空,如鉤的月牙,被麵團也似的白雲遮住了半個,隻露出一個稀薄的尖來。呆看了半晌,回到床上躺下,依舊睡不著,翻烙餅似的折騰了一宿。

  清晨,大家早早起來,匆匆吃了早飯,去趕最早的一班輪船。

  正始還沒醒盹,一直哭鬧個不停。莫麗菊怎麽哄他也沒有用,就是不肯下地。張媽索性找個被子裹住他,背在身上,用一根繩子捆在腰間,一顛一顛地在屋子裏轉了幾圈。正始果然停止哭鬧,趴在她背上睡著了。

  仆人從樓上拿下行李來。水生見隻有四隻箱子,心裏相信她們這次隻去半個月就會回來了。

  眾人亂哄哄地出了莫家花園,穿過桂花林蔭大道,到了莫家灣小碼頭,與莫金生揮手告別。

  朱貴和仆人提著箱子上了一條船。莫桂蓉,莫麗菊,張媽背著正始,還有水生,上了另一條船。

  兩條船駛離莫家灣,穿過小秦淮河,溯流而上,到自來水橋碼頭駛入蘇州河。再順流而下,駛入黃浦江,來到客運碼頭。

  早有朱貴安排的兄弟買了船票,跑過來招呼大家。一行人隨他來到客運碼頭入口處。朱貴找個苦力把箱子提上船。

  檢票員給大家驗了票。

  莫桂蓉跟水生說了“再會”,先進去了。

  莫麗菊隨後也進去了,看也沒看水生一眼。從昨天到現在,她自始至終也沒有和水生說過一句話。

  張媽急匆匆地跟在後麵往裏走。正始縛在她背上,一直歪著頭睡著。水生伸手想摸兒子一下,可是張媽急著上船,走得太快,他的手伸過去卻抓了個空。

  汽笛長鳴一聲。水生的心仿佛被汽笛揪了一把似的,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疼得他一陣頭暈目眩,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再也見不著正始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他,雙腿忍不住一陣發抖,忙伸手抓住了欄杆,好不容易才站穩。

  晨霧漫漫,輪船載著正始離開上海灘,離開水生,愈行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