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上雲昨天晚上聽水生講要拆天虹舞台，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

  他早就瞧著天虹舞台憋氣了，怎麽看怎麽是個不祥之兆。在他心裏，仿佛是天虹舞台射出子彈把滾地龍兄弟打成了篩子，害得水生哥跳入下水道逃命，險些命喪黃泉。這天虹舞台真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早就想把它拔掉給滾地龍報仇！

  今日早早起來，招呼他那幫侍應生兄弟，草草吃了早飯，一個個穿好行頭，白襯衫黑褲子皮鞋打黑細條領帶，洋裝扣子不係，敞著懷，浩浩蕩蕩出了竹菊坊，在馬路上散開了走，仿佛一群大馬蜂，鋪天蓋地，嗡嗡叫著直飛向天虹舞台。

  太陽還未升起。

  清濛濛的天空中，仍殘留一輪薄如紙的圓月。蒼白的月光籠罩下的天虹舞台，顯得疲憊而清冷。

  曾幾何時，天虹舞台高高的四棱攢尖頂是那麽的咄咄逼人，頂上金光閃閃的圓球是那麽的威風霸氣，它的主人莫老板是那麽的不可一世。

  如今鬥轉星移，顧先生馬上就要把它拆除了。

  董標天不亮就趕到天虹舞台門口伺候。

  而孫鐵嘴盤算了一宿，越想越覺得凶多吉少，到底沉不住氣，昨天夜裏帶著戲班的人跑了。

  董標決定留下來的原因，是因為從血濺一洞天茶樓那天起，他的小命就一直捏在莫老板手裏，如今隻是換個人，捏在顧先生手裏而已。

  他想清楚了：

  顧先生如果想要他死的話，他早死一千回了。留下來不走，等大世界建好了，說不定顧先生還會要他做經理呢。若是逃跑的話，那肯定是死路一條。

  他像根木棍似地立在天虹舞台門口，直到那輪薄似紙的月亮消失不見，東方發出魚肚白，天虹舞台頂上的金球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愛沙尼亞路上傳來了唰拉唰拉的腳步聲，仿佛成百上千的人拿著成百上千隻竹掃把在掃地。

  董標抬眼一望，隻見一群大馬蜂從天而至，眨眼間到了天虹舞台，在空中盤旋一圈，轟地一聲落在小廣場上，黑壓壓密麻麻站了一大片。

  大馬蜂群閃開一條縫，顧先生從裏麵走出來。

  他隻覺得頭皮發麻，腿肚子發僵，想往前走兩步去迎顧先生，卻怎麽也邁不動腿，傻呆呆地立在那兒。

  水生兩步走到董標跟前，見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問道：“老董，孫鐵嘴呢？”

  董標口幹舌燥，喉嚨冒煙，幹張嘴說不出話來。結巴了半天，回答道：

  “回顧先生話，剛才露蘭春一個人過來，說老孫昨夜帶著戲班子去碼頭鄉下撂地攤唱戲糊口去了，留下她做人質。”

  “哦？那露蘭春人呢？”

  “在二樓包廂裏坐著呢。”

  “你去叫她出來，別坐裏麵，告訴她我要拆戲院，看一會兒有磚頭房梁什麽的掉下來砸破了她的腦袋。”

  “是。顧先生。”

  董標吩咐一個夥計去把露蘭春叫了出來。

  露蘭春穿一件鵝黃色旗袍，外罩一件翠綠馬甲，腳下一雙高跟黑皮鞋，“嗒嗒嗒”地走到水生麵前，鞠一個躬，用手挽了挽搭在額前的卷發，楚楚可憐地說道：

  “顧先生，孫班主讓我留下來伺候這裏的事情。你老人家有什麽吩咐，露蘭春無不照辦。”

  “你的事情要等莫老板吩咐。眼下你最好回禮查飯店，那邊安全一些。我現在就讓瞎眼龍開車送你回去。露蘭春，你們富貴榮升戲班的十幾口人的性命都在你一個人身上。這些日子你最好呆在包房裏，不要出去亂跑。聽明白了麽？“

  露蘭春給水生鞠個躬，答道：“是。顧先生。我保證呆在包房裏哪兒也不去。全憑你老人家照應。”

  瞎眼龍帶著她上了汽車，掉個頭，開車朝禮查飯店的方向駛去。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聲：“看那邊！”

  大家隨著喊聲向愛沙尼亞路的另一頭望去，隻見黑鴉鴉地走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正是星火。後麵跟著一群推著江北車的苦力，浩浩蕩蕩，幾乎把整條馬路都占滿了。

  一群人轉眼間來到近前。

  韓上雲招呼自己的人向旁邊讓一讓，騰出地方來。

  苦力們把江北車放好，將車上的大錘、鐵釺子、鎬頭和鐵釺拿在手裏，瞬間把小廣場擠得水泄不通。

  星火向水生說道：“人和家夥我都帶來了！你說吧，先拆哪裏，咱們這就動手。”

  水生笑笑，轉過頭來問董標：“老董，你說先拆哪裏？”

  董標早被這陣勢嚇傻了，麵如土色，他哪裏敢說先拆哪？

  旁邊韓上雲按捺不住，用手指指舞台屋頂上的大金球，喊道：“先拆那個球！我早就看它不順眼了！”

  “行吧。”水生點頭道，然後抬頭望著眾人，“誰給我上去砸了那個球？”

  “我去！”

  星火喊了一聲，抄起一柄大錘拿在手裏，三步兩步跨進了天虹舞台。

  眾人都在外麵站著看，一個個屏住了呼吸。

  隻見星火驀地從二樓靠牆角的一個窗戶中鑽出來，大錘用褲帶捆在後腰上，一伸手，揪住了牆角的避雷鐵條，身子一蕩蕩出樓外，像個壁虎似的貼在牆上，抓著避雷鐵條攀援而上，一翻身躍上屋頂。

  他大腳踩著瓦片來到頂端，站在金球旁。然後從後腰裏取下大錘來，高高擎在手裏，空中掄了個圓，砰地一聲，砸在金球上。頓時火光四濺，灑在他身上，從底下望上去真如雷神一般。

  乒乒乓乓，幾捶下去，擊倒了金球，飛也似地從屋頂上滾下來。眾人發一聲喊，都閃開了。大金球墜落在天虹舞台門前，轟隆一聲，將地砸了個坑，掀起來塵土多高在空中形成一個大蘑菇。

  “好！”人群轟地一聲如雷鳴一般喝了個彩。

  星火站在屋頂，把大錘立在身邊，揮揮手，朝下麵的人喊道：

  “都愣著幹啥？進來拆房啊！拆了天虹舞台給咱們蓋工人講堂。”

  苦力們立刻湧進去拆房了。

  水生拍拍長衫上的土，對董標說道：“老董，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裏裏外外幫我張羅，拆完了再建大世界娛樂場。然後戲院還是你做經理。”

  老天爺！這個寶果然讓我押對了。

  董標感覺昨日被顧先生丟進下水道裏的魂魄正一絲一絲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忙不迭地一躬到地，感激地說道：“多謝顧先生照顧。”

  水生留下眾人拆除天虹舞台，自己叫上戴春土，急著去四明公所找木良。

  見了木良以後，他掰著手指頭跟他說道：“建大世界娛樂場，建製藥廠，還有買花園洋房，這幾處等著用錢，大約三十一萬大洋。”

  木良滿口答應道：“好！隻是手上沒有這麽多，要籌措一下。”

  水生喝了杯茶，告辭而去。

  木良送走了水生，獨自回到諾大的辦公室裏，這才皺起眉頭來，歎一口氣：

  這三十多萬塊大洋上哪裏找去呢？

  原來在這半年裏，虞澄海提前退休，推舉他做了會長。因為保護四明公所在甬幫中獲得了極高的聲譽，寧波人其他的幾個商會，如顏料行商會、糖業商會、運輸業商會，也都來請他去做會長。

  這樣一來，他已經成為了上海灘甬幫的領袖，風光無限。意氣風發之餘，他不顧冒險，一口氣貸款買了三十多艘輪船。

  三生運輸公司現在已擁有八十多艘輪船，對外號稱一百二十艘，開辟了諸多新航線，客運貨運兼營，超過招商局輪船公司，一躍成為上海灘第一大航運公司。

  隻不過由於公司擴張的速度太快，他早已經是債台高築，賬戶上一分錢也沒有了，也沒有任何可抵押之物。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來。隻得咬了咬牙，決定再冒險。

  他先去找了方家錢莊的方昌德，借口說法租界公董局要重新工商登記，把抵押在錢莊的南誠信、眠雲閣、花煙巷、盆湯弄等幾處道契要了出來。

  然後拿著這些道契去匯豐銀行找到新上任的客戶經理徐平安，什麽也沒說，隻把他蒙在鼓裏，將這些道契再次抵押，簽署了貸款三十一萬大洋的合同，拿了三張匯豐銀行憑票即付的支票出來。

  辦完了這些，他回到四明公所，把三張匯豐銀行的支票交給戴春土，請他給水生送去。

  戴春土晚上回竹菊坊，將支票交給了水生。

  水生見是匯豐銀行的支票，眼生得緊，不由得納悶道：“春土，怎麽是匯豐銀行的，不是方家錢莊的？”

  戴春土答道：“方家錢莊這半年銀根吃緊，拿不出錢來。匯豐銀行的徐平安也是虞老板的朋友，他幫洋人破了盜賊案，新近升為客戶經理。虞老板為了照顧他生意，最近咱們三生運輸公司買船都是找徐平安向匯豐銀行貸款。”

  水生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把支票收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