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被莫桂蓉的一場狂風暴雨淋成了落湯雞，落荒而走，匆匆離了莫家灣。直到雙腳邁進竹菊坊的石牌樓，這才感覺終於到了避風港。

  英菊正為花四寶的事情跟他慪氣呢，不曉得現在消停了沒有。女人的小性子水生這回可算是見識了，前一刻還風平浪靜，轉眼就能飛沙走石，掀起滔天巨浪。所以他絕對沒膽子回自己屋裏，麵對英菊，而是索性拐個彎，直接去了白素素房裏。

  白素素正給孝龍喂奶，見水生進來，連忙把孩子放下，要站起來迎他。

  不成想孝龍的小嘴離開奶，咂了一口空氣，心中不爽，哇得一聲便哭了。這小家夥的嗓門來得大，聲音洪亮，直震得天花板都搖晃起來。

  白素素無法，隻得坐下，抱起孝龍，讓他接著吃奶。她對著水生笑笑，說道：

  “看我都沒辦法給你倒杯水。這孩子口太壯了。除了睡覺安生一會兒，睜眼便要吃奶，簡直拿他沒辦法。”

  水生心裏卻歡喜得不行，他自己拉把椅子過來，坐在床邊看孝龍吃奶，說道：“能吃好！兩天吃成個大胖小子那才叫好呢。”

  他伸手過去，輕輕摸摸孝龍的耳朵：“孝龍，多吃些，長得壯壯的。比你大哥正始還要高，那才好呢。我帶你去莫家灣轉轉，也給他們瞧瞧，到底誰會養孩子。”

  不料白素素聽了這話，直嚇得臉都白了，慌張地問：“顧先生？怎麽回事？孝龍你也要抱過去？”

  水生聞言，心頭一緊，這才明白他把正始抱走去莫家灣，給竹菊坊的女人們造成了多麽大的傷害。他不由得一臉愧疚，連忙向白素素解釋道：

  “沒有的事。你誤會了。我隻是說孝龍要是長得比正始還要高，我才開心呢。這孩子就留在你身邊，你放心吧。”

  白素素還是覺得心裏不踏實，索性搬出滾地龍的神靈牌位來，說道：“顧先生，你別忘了孝龍這孩子還要給滾地龍磕頭燒香呢！若是送去莫家灣，恐怕那邊的人不會把這事掛在心上的。”

  其實在水生心裏邊，把正始送去莫家灣是一個大創傷，從來沒有愈合過。每提起一回，這個傷口就要撕裂一回，他就要比以前更痛苦。隻是他把這些痛都藏在最深處，不願意表露出來而已。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正始那是什麽時候？老頭子是我師父，我不是沒辦法嘛。現在是什麽時候？老頭子跟我稱兄道弟，今非昔比了。”

  然後拍拍白素素的手，笑了笑，說道：“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孝龍就在你屋裏，誰也不能打他的主意。這個我向你保證。”

  這時候孝龍吃奶吃累了，把嘴挪開，脖子一仰，小嘴往上吐出一大串泡泡來，直把水生看得哈哈大笑。

  白素素見水生曉得這樣開心，就不敢再提莫家灣了。

  水生簡直迷上了孝龍吐泡泡的樣子，坐在椅子上直看了半宿，晚上就睡在白素素那裏了。

  第二天早晨，虞媽跑過來探頭探腦，對水生說道：“顧先生，早飯做好了。大奶奶讓我請你過去吃。”

  水生猜英菊這是憋著教訓他呢。他昨日挨罵挨夠了，今日可不想再去聽英菊數落一頓。於是頭也不抬，隨口搪塞道：“那什麽，端到這邊來吃吧。吃完了我還要出去辦事。”

  虞媽張了張嘴，沒說什麽，隻答應了一聲“是”，轉身出去，片刻把早飯端了來，給他擺在桌子上。

  水生囫圇吞棗地吃了早飯，讓瞎眼龍開車帶他去郵政局。

  他見了褚筱庵，把老頭子要拆天虹舞台，改建大世界娛樂場的事情說了。

  褚筱庵一聽顧先生不但不找鄭四太爺秋後算賬，還要跟他合作生意，心中大喜，二話不說，立刻陪他去公共租界紅磨坊。

  鄭四太爺聽水生說明來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半晌，隻是眨巴著眼睛琢磨，心道：天虹舞台這麽一塊風水寶地，建大世界娛樂場是絕佳的地段，我做夢都不敢想。這麽一塊肥肉，你肯讓出一半來給我吃？不會是因為前些日子我跟袁克文和張英走得近乎，你們下個套在裏麵，然後把我也丟進黃浦江裏喂魚吃吧？

  水生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條斯理地說道：

  “四太爺。前一陣子出了不少亂子，主要是我們自己家裏人的內訌，跟外人沒關係。現在事情都過去了，你老人家還擔心什麽？請放心，我們隻談生意。大世界娛樂場是個能賺錢的好生意，所以在下願意和你老人家合夥幹這個事情。”

  鄭四太爺心裏暗忖道：顧先生若是真要存心把我毀了，他的幾個煙館從哪裏進貨呢？況且說實在的，我又不是袁克文和張英一條船上的人，當初隻是互相利用而已。顧先生實在沒理由給我下套。

  想到這裏，他心裏踏實了，說道：“顧先生，咱們兩家有大土生意這一塊，不是一般的交情，是唇齒相依的關係。我當然想更進一步，跟你一起合作大世界娛樂場了。隻不過，顧先生，不是我鄭老四囉嗦，天虹舞台有露蘭春在裏頭，莫老板真舍得拆了它？”

  水生微微一笑：“我是說要拆天虹舞台，又沒說要拆露蘭春。咱們的大世界建好了以後，不是還有一層樓是戲院麽？要搞得比天虹舞台還要排場，到時候莫老板願意讓露蘭春唱就唱，不願意咱們就找別人。”

  “那我明白了！好。好。”鄭四太爺不住地點頭，心裏佩服顧先生這個暗度陳倉的辦法，真是會做人，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全身而退，“那我鄭老四就沒什麽說的了！”

  於是他要兒子鄭少卿去裏邊翻箱倒櫃把落滿了塵土的圖紙找出來，平鋪在長吧台上麵，指指點點，把大世界原來設計的餐館、茶樓、戲院、賭場、舞廳、遊樂場，一個個地從頭到尾介紹了一番。

  鄭少卿抬頭看著水生道：“顧先生，這個圖紙還是老計劃。你老人家也知道，本來是想建在四明公所的地皮上的。天虹舞台那塊地皮上是車水馬龍的地段，有錢人、洋人甚多，大世界要建在這裏，非要像你剛才講的那樣，要更摩登才行，所以我建議增加兩層，做兩樣上海灘眼下還沒有的洋派的東西——電影院和音樂廳。”

  褚筱庵一聽要建音樂廳，立刻興奮地說道：“建音樂廳好啊！到時候我負責組織個交響樂隊，貝多芬，比才，柴可夫斯基是少不了要演奏的。”

  用劈柴和司機演奏音樂，水生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硬憋著沒問，隻是說道：“這樣一來，建大世界要多少錢呢？”

  “整個工程做下來，連土建帶內部裝潢和設備，我想最少也要五十萬大洋。”鄭少卿答道。

  “行吧。咱們二一添作五，各出一半，一家二十五萬大洋。少卿兄，摩登的事情我一竅不通，大世界勞煩你負責建設，行不行呢？”水生道。

  “顧先生如果信任我，我當然願意做這個事情。”鄭少卿答道。

  “那行。我去籌措一下，過幾日就把錢送來。”水生說道，“另外，市政工程局那邊，也請你去疏通一下關係才好。”

  “這個不妨事。那個老洋人隻要有大洋什麽都肯幹。顧先生放心好了。”鄭少卿笑著答道。

  大家把事情敲定了，一起在紅磨坊吃了午飯。

  水生他們告辭出來，先把褚筱庵送回郵政局，然後去天虹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