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改天換地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6      字數:3170
  水生和星火把張約翰和醫生護士一直送到弄堂口,然後要弟兄們各自休息。他拉著星火去家裏喝酒。

  星火道:“我早備下了幾壇女兒紅,去我那裏喝。”

  二人於是重回星火家。

  星火從廚房搬出酒來,擺在八仙桌上,與水生麵對麵坐定。

  他斟了兩碗酒,將一碗酒遞給水生,說道:“水生,今天我生日,咱們先幹了這碗酒。”

  水生納悶道:“今天是你兒子生日啊。咋變成了你生日了?”

  星火解釋道:“當然是我生日了!你想啊,在今天以前,我隻是星火,不是爹。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爹了。我是第一天當爹,所以今天是我的生日。”

  水生哈哈大笑:“照你這麽說,那今天也是我生日了。”

  “不算!你不能算!”星火搖頭道,“你早就當爹了。從正始出生那天起你就當爹了。所以不能算成今日!”

  “你別跟我提正始!他在我太太那兒養著,幾時叫過我一句爹?他不算是我兒子。孝龍才算我兒子,所以今天才是我當爹的生日!”

  “孝龍也不能算!你早說好了的,要他給滾地龍當兒子。”

  “丟他娘!老子生了兩個兒子都當不成爹!這世上還有天理沒有?”水生笑著罵了一句,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酒來,一仰脖喝幹了,“不慌!英菊肚子裏的也快生了,那時候總輪上我當爹了吧?”

  “瞧!一句玩笑引出你這麽多話來。好了,就當我說錯話了。自罰一碗。”星火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我跟你講,正始是你的兒子,無論在哪裏養著都是你兒子,你是他爹,這個能變得了麽?喝酒。”

  兩個人又幹了一碗。

  星火再次把酒斟滿,說道:“水生,我仗著這碗酒再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本來不關我的事,是英菊非要讓我跟你講的,所以我就鸚鵡學舌給你聽。她說你現在是個當爹的,就不能像以前那樣由著性子亂來了……”

  “我咋由著性子亂來了?”

  “還用我說麽?你明明家裏的小老婆要生孩子了,你卻根本不當回事,整日和一樹桂花館的那個風流婆姨糾纏在一處,麵也不露一個……”

  水生嘬著牙花子納悶道:“星火,我就不明白,英菊咋會曉得我在花四寶那裏呢?”

  “哎呀!還不是你那個說書先生跟她講的。”

  “香竹?!你說香竹告訴她的?可是香竹為什麽要跟英菊講這個事情呢?”

  “老天爺!這我哪知道?你的大小老婆一大堆,唧唧喳喳的,我哪裏明白她們之間的事情?!反正英菊是曉得了。她讓韓上雲派人去尋你。那些人怎麽敢去一樹桂花館惹你不開心呢?回來就說尋不見。急得你那些大小老婆們亂成一鍋粥。實在沒轍了,英菊才央求我去找你。結果我去了卻撲了個空,原來你自己跑回來了。總算還有那麽點當爹的樣子,想來英菊也不會再惱你了。”

  水生默默無語,端起碗來,喝了一回悶酒。

  星火也悶著聲陪他喝了一碗。

  水生欠身端起酒壇,給二人滿上。他們悶著頭幹了。再滿上,又幹了。

  不一會兒,兩個悶葫蘆似的男人便把一壇酒喝完了。

  “我餓了,”水生道,“要吃點東西再喝。”

  “想吃東西好辦。我這裏是鐵打的廚房,流水的肉醬麵。你等我一下,我這就去弄兩碗肉醬麵咱們吃。”

  星火起身去了廚房,不多時做好了肉醬麵,裝進兩個青瓷大碗裏,端出來放在桌子上,又端來一壇酒。

  “咱們先吃麵,吃完了接著喝。”

  肉醬麵向上蒸騰的熱氣仿佛霧一般把兩個人的頭罩住了,那股特殊而熟悉的香味讓他們一下子想起以前的日子。二人相視一望,誰也沒說什麽。各自用筷子在碗裏麵攪和一陣,捧起大碗來,遮住了半張臉,地動山搖地吃光了。

  接著喝酒。滿上,幹了。幹了,滿上。頃刻間又喝光了一壇酒。

  兩個人的腦袋變得越來越沉,脖子變得越來越軟,被腦袋壓得彎了,晃動幾下,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我可能喝醉了。”星火道。

  “我沒醉。還能喝。隻是沒酒了。”水生道。

  “廚房裏有。你自己去拿吧。”

  “嗯。我的腿不曉得跑哪裏去了。等它們跑回來,我才能站起來去拿酒。”

  “嗯。我的腿倒是在呢,隻是不聽使喚了。咱們一起等著吧。”

  “嗯。”

  “嗯。”

  “水生,你還記不記得那一次我們被瘦蟑螂踩在地上用鐵條打?”

  “不記得了。瘦蟑螂早死了。我們兩個還活著。現在上海灘,有哪個敢動我們一根汗毛?”

  “可是阿芸死了。”

  “都過去這麽久了,還提它幹啥。”

  “我忘不了她啊!我寧願拿我的命換她的命。我去死,讓她活著!想想我們蘇北苦力兄弟,哪個不是跟我當年一樣,連自己女人的命都保不住。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活得窩囊!這他娘的世道!該讓它變變了。”

  “這世道不是一直這樣麽?咋變?”

  “變得讓我們這些做工的窮哥們不再受人欺負。”

  “這個呀?恐怕變不了。你想想,那樣一來,天地不就顛倒了麽?哪個有這樣的本事?”

  星火忽然一下子坐起來,雙目變得炯炯有神:

  “布爾什維克就有這樣的本事。”

  “布什麽克?啥意思?”水生不解地問道。

  “水生,這你就不曉得了,俄國那邊做工的窮兄弟,在布爾什維克的領導下,進行了革命。已經改天換地,由工人當家作主人,消滅了剝削和壓迫,建立了公平正義的國家。你等著瞧吧,我們這邊也會有自己的布爾什維克,領導我們工人鬧革命。陳先生說了,不久的將來,中國也要改天換地。”

  “這些都是陳先生說的?”

  水生瞪大了眼睛,酒也醒了一半。因為在他心裏,陳先生是有極大學問的人,隻要是他說的話,那一定就是對的,錯不了。

  星火答道:“這些都是陳先生在工人夜校講給我們的。你曉得法租界為什麽呼啦一下子來了那麽多白俄貴族?就是因為俄國工人鬧革命,消滅了剝削和壓迫,這些人沒辦法像以前那樣騎在窮人脖子上作威作福,所以便逃到這裏來了。你瞧瞧這些白俄貴族,整日玩耍閑逛、花天酒地,從來不幹一點工作,是不是應該消滅?讓他們和我們工人一樣工作,靠雙手勞動自己養活自己?”

  水生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了,革命就是要每個人都去做工作,不能白吃白喝。這個我沒問題,你們革命要我回去水果行賣水果,我連個磕巴都不會打。說到底,我覺得當年在土地廟擺攤賣水果,吃英菊做的飯菜,那樣的日子反而比現在快樂更多些。”

  星火聽他這樣說,開心地笑了:“我就說麽!水生,你和上海灘那些腦滿腸肥的家夥們不一樣,要不然我們兩個怎麽能做兄弟?”

  水生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莫裏哀路花園洋房時,看到那間窄小憋屈的工人房,花四寶說是給司機住的,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滾地龍住在裏麵,因為他們兩個是兄弟。可是花四寶卻說:上海灘住在花園洋房的人,隻有他顧先生一個跟自己的司機是兄弟。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搖搖頭,說道:“星火,不是我給你潑冷水。那幫家夥好日子過慣了,不會讓你們革命的。”

  星火微微一笑,用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工人的“工”字,問水生:“這個字你認得麽?”

  水生見那個字上麵有一橫,下麵有一橫,中間有一豎,覺得眼熟得很,可是卻死活想不起來是什麽字。

  “不曉得。”

  “那你曉得天地是怎麽來的麽?”

  “老天爺!啥意思?天地不是一直就有的麽?”

  “你連這個都不懂,真是個阿土生。聽我給你講啊,”星火像在鹹瓜街第一次遇見水生時那樣,笑著呲出門牙,“當宇宙洪荒一片混沌的時候,混沌你曉得吧?”

  “餛飩我還不曉得?你也太看扁我了。”水生也笑了,呲出門牙,“我天天吃的東西我能不曉得?英菊做的最好了。隻不過都是圓的,沒有你說的一片的。若是一片,你就說怎麽往裏麵放肉餡吧?”

  “哪個說你吃的餛飩?是這個混沌。”

  星火又用手沾水,在桌子上寫了“混沌”兩個字。

  水生看看,將頭搖成撥浪鼓:“不曉得。”

  “混沌就是亂糟糟的一團糨子,黑咕隆咚,什麽也沒有。盤古生在混沌裏,用一柄巨斧劈開混沌,一直工作了一萬八千年,終於開天辟地。所以工字才這樣寫,上麵一橫是天,下麵一橫是地,中間那一豎是盤古。盤古是人世間第一個工人,你明白了吧?我們工人本來是天地的創造者,可是到了後來卻被那些不工作的人踩在腳底下。這樣的天地才是顛倒了呢。我們幹革命,改天換地,是要把天地變成原來的樣子。所有人都要工作,誰也不許剝削和壓迫別人。你現在明白了吧?誰也阻擋不住,革命一定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