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被花四寶纏著造小孩子，在她那裏一連住了兩宿。

  他心裏惦記著竹菊坊那邊白素素生產的事情，到了第三天頭上，說什麽也要回去。

  “我給滾地龍發過誓，若是屋裏女人生了男孩，就叫孝龍，過繼給他當孝子。到了祭日給他上墳，磕頭燒香。所以我非回去不可。等孩子的事情弄踏實了，我一準兒回來。”

  花四寶見他把死去的兄弟滾地龍的神靈都搬出來了，心裏知道阻攔不住，於是就放他去了。

  水生叫了輛黃包車回到竹菊坊。在過街樓前下了車，付了車錢，走進弄堂，一直走到石牌樓。兩邊空空蕩蕩，往日守在這裏的兄弟人影也不見一個。再往裏走，還是一片寂靜，空無一人。

  咦？人都跑哪去了？

  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加快腳步，兩步走到家，推門而入。

  家中悄無聲息，連蒼蠅也沒有一隻。

  哎呀！別是白素素出了什麽事情吧？他心裏咯噔一下，轉身出去，三步兩步衝進對門白素素房裏。

  廳堂裏沒人，隱約聽見樓上有說話聲。

  他急忙騰騰騰地跑上樓。

  幾個女人果然在白素素的房裏，正自唉聲歎氣，猛然聽見樓梯亂響，都抬起頭來。

  虞媽坐在門口，第一個看見水生，呀地叫了一聲，朝屋裏的女人們說道：“念佛麽！念佛麽！我早說什麽來著？叫你們莫慌，顧先生今日一準兒回來。怎麽樣？這不是回來了麽？”

  英菊和白素素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水生見狀吃了一驚，慌忙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兩個女人不言語，隻是抽抽嗒嗒地哭個不停。

  到底是虞媽老練，在一旁替她們答道：“沒事的，顧先生。家裏今日要生孩子，總是見不到你，她們瞎擔心罷了。我早就講沒事的。現在好了。顧先生你回來就好了。”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搬把椅子請水生坐下。旁邊白素素的老媽子慌忙去沏了茶來，放在桌上。

  水生喝了一口茶，問道：“弄堂裏把守的兄弟呢？怎麽一個不見？”

  英菊哽咽著答道：“我讓他們出去找你了。”

  “瞎胡鬧！”水生一下子發了脾氣，強詞奪理道，“我又不是醫生，找我做什麽？！她今日就要生了，你不去把醫生找來準備著，讓他們都去找我做什麽？！你上回生孩子醫生不在，搞得手忙腳亂半夜裏去請，差點兒耽誤了事，還沒長記性麽？”

  英菊霍地從床上站起來，挺著大肚子瞪著水生道：“你還好意思說我們？！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在外麵跟那個花四寶狐狸精打得火熱，心裏麵哪兒還有這個家？孩子馬上就要生了，你這當爹的還不曉得在哪裏鬼混呢！你還好意思說我們？！”

  虞媽還從未見過英菊和水生頂嘴，當時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說道：“顧先生，大奶奶，你們都別著急，我馬上就去找張醫生。”

  話音剛落，樓梯一陣咚咚咚腳步聲作響，瞎眼龍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道：“水生哥，我去外麵找你尋不見，轉了一圈回來，正巧在過街樓碰見一輛黃包車，說是剛送個客人過來。我猜就是你回來了……”

  “你來得正好，”水生趕忙順著瞎眼龍的台階下來，“正說這個事情呢！你現在快去找張醫生，請他把醫生和護士都拉來，守在這裏。你沒見這裏快生了麽？”

  “是。水生哥。”瞎眼龍轉身騰騰騰地下樓去了。

  英菊對虞媽說道：“走！我們去做飯。”看也不看水生一眼，帶著虞媽回對麵自己家裏去了。

  水生本想跟上去說句軟話緩和一下，終是礙著麵子，屁股沒動，依舊坐在椅子上。白素素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隻是低頭抹眼淚。老媽子索性下樓，躲廚房去了。屋裏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

  過了好一會兒，水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床上，小聲對白素素說道：“沒事瞎擔心啥？你生孩子我咋會不回來呢？”

  白素素抬起頭來，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道：“都是我不好，惹得你發那麽大火。你快回去看看英菊姐吧。”

  “她去做飯了，看啥？”水生說道，“我去叫老媽子給你拿毛巾來擦擦臉。”

  “不要！”白素素一把抓住水生的手，“你剛動了那麽大肝火，快坐著歇歇，看累著你。”

  水生見她握著自己的手，抓得緊緊的，絲毫不鬆開，隻得答道：“那行。我就在這裏陪著你，等張醫生他們來。”

  等了個把鍾頭，瞎眼龍終於把張約翰和天主堂醫院的劉醫生和護士都請來了。

  水生拱手說道：“約翰兄，讓你們這麽早就過來，真是打擾了。主要是有上回那檔子事，我這心裏麵不踏實。”

  張約翰答道：“顧先生，是我考慮不周，讓你擔心了。我們應該早些過來的。抱歉。”

  劉醫生和護士過去跟水生打過招呼，立刻忙碌起來。護士將聽診器遞給醫生。劉醫生當著水生的麵給白素素聽了聽，然後叫護士用白單子把床圍起來，做成個帳篷樣子，自己鑽進去給孕婦檢查。

  良久，他從白帳篷裏轉出來，告訴水生道：“顧先生，產婦的情況良好。”

  水生不明白“良好”是什麽意思，著急地問道：“大夫，到底什麽時候生呢？”

  “就是今天晚上了。”

  他們給白素素檢查完了以後，又趕去去星火那裏給小桃檢查。她們兩個生產的日期剛好碰在一起了。

  過了一會兒，醫生們回來了。水生問道：“那邊情況怎麽樣？”

  劉醫生答道：“顧先生，那邊的產婦情況良好。”

  “良好”？怎麽又是“良好”？到底啥意思？

  水生追問道：“她什麽時候生呢？”

  劉醫生回答：“也許是今天晚上，也許是明天。說不定。”

  張約翰在一旁說道：“顧先生，不妨事。我兩頭看著，哪個也耽誤不了。你放心吧。”

  水生問道：“星火兄弟呢？”

  張約翰答道：“他不在，聽說出去找你了。”

  “哎呀！他自己老婆生孩子，跑出去找我做什麽？真是亂彈琴！”水生氣得嚷了一句，連忙吩咐瞎眼龍道：“你快叫虞媽過去陪著小桃。你也守在那裏。萬一有啥急事就跑過來叫人。”

  瞎眼龍慌忙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韓上雲，戴春土，李阿大，花子五哥，小紹興，張釺幾個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唯獨不見星火。

  水生又是著急，又是懊惱，在心裏狠狠地罵了自己幾句。他叫韓上雲帶著眾人和醫生護士先去吃晚飯，省得一會兒沒了功夫。自己一個人留在白素素那裏，一會兒在臥室，一會兒跑到大門口張望，坐臥不安，簡直如熱鍋上的螞蟻。

  謝天謝地，弄堂裏總算傳來了熟悉的快腳聲音。

  星火風一般地跑來，一晃到了跟前，說道：“好你個水生！總算自己回來了！讓我這一頓好找！你不在屋裏陪老婆生孩子，立在門口做啥？”

  水生慌忙說道：“你老婆也要生了，你沒來由地跑出去找我做什麽？快回去陪她吧。”

  星火答道：“我老婆沒問題。你是沒見她，上樓下樓騰騰騰地連口氣都不喘，哪裏是要生孩子的樣子？估計我兒子到時候能自己從她肚子裏蹦出來。”

  水生道：“自己蹦出來豈不成了孫悟空？別亂講了。我剛才聽醫生講，她沒準兒今天晚上也會生。你快去看看吧。有啥話咱們回頭再講。”

  星火點頭答應道：“那好！我回去看看。你可別再亂跑了，省得一會兒英菊又叫我去找你！”

  水生尷尬地笑了一下，衝著星火擺手說道：“哎呀，你今日怎麽婆婆媽媽地這般囉嗦。快去吧。”

  星火轉身回家，剛到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風一般轉回來，對水生說道：

  “水生，我請陳先生給兒子起名字，跟他說要起個比我跑得更快的名字才行。陳先生說你已經跑得這麽快了，你兒子若是比你跑得更快，那還不要飛起來？我說那你就給他起個會飛的名字。陳先生便起個名字叫騰飛，你說好不好？”

  “騰飛。好名字！”水生想都不想，脫口而出答道。

  “嗯，你顧先生都說好，那果然是好了。”星火說道。

  “我算個屁？陳先生起的名字能錯得了麽？”

  “嗯，不錯！就這麽定了！以後要他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