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莫家灣，花四寶一直跟水生眉來眼去，起來坐下時，總是假裝不經意用手或者身體去碰水生。

  而水生因為老頭子剛回來，需要萬事都加個小心，隻能裝作個瞎子，當什麽也沒看見。

  一來二去，花四寶不由得納悶：這家夥到底用了什麽法子把皮膚變成了厚厚的麻布片？連我花四寶搔惹都感覺不到？

  這回她可是真的被惹惱了。

  想上海灘在她石榴裙下打轉轉的男人多了，她隻當他們是個茶壺，口渴了用來倒杯茶喝，用完了甩手丟到地上，摔碎了下次再換個新的。水生可不一樣。她表麵上和他打情罵俏，動手動腳，然而真格的卻從來沒有幹過一回。

  她這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法子，等待時機，準備一回就將水生燙熨得服帖了，從此離不開她。

  機會終於等來了。

  上次在麗娃村，水生吃了俄羅斯烤肉，又喝了伏特加，渾身炙熱得像燒紅的鐵疙瘩。她使出渾身解數，與他盤桓了兩個時辰，才把這條黑泥鰍弄成軟軟的一灘泥。卻依舊摟著她的身子，一雙大手像老虎鉗似的掰也掰不開。

  她趁這個時機逼他詛咒發誓，以後隻要花四寶想他，他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要丟在一旁，立刻跑來陪她。沒想到剛過了沒兩日，水生就把海誓山盟撇在腦後，對她不揪不采。

  這花四寶能不氣惱嗎？

  她昨日賭氣走的時候，氣哼哼地對水生說道：“水生，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水生麵無表情，像根木頭似地回答道：“四姐，有什麽吩咐你就講嘛。”

  “不是我自己的事，”花四寶煞有介事地說道，“是你那個香竹先生，早上過來找我，托我給你帶句話。”

  水生聞言，騰地一下臉紅了半邊，立刻站起身來。

  莫金生還記得當初和水生一起血戰鬼臉彪叔之後，帶著他頭一次去一樹桂花館的情形。那個香竹先生是四大金剛裏麵嗓子最好的，然而性格卻是最古怪，自視清高，對哪個男人都愛答不理，偏偏對水生情有獨鍾。後來離開一樹桂花館，去竹菊坊給水生一個人說書，這事莫金生也是知道的。

  “哎呦，水生兄弟，那香竹先生可是上海灘一千年一開花，一萬年一結果的寶貝。你可別大意了。快去聽聽她要怎麽樣，”莫金生說道，“有什麽事回來再講嘛。”

  水生於是跟著花四寶出了門。

  花四寶站在陰影裏，恨恨地說道：“沒良心的！跟我人五人六地裝蒜，一提那個小蹄子你就坐不住了是不是？”

  “四姐，香竹先生到底有啥話，你快給我講嘛。”水生著急地問道。

  “嘁！那小蹄子整日守著你這個深情的哥哥，蜜罐子裏泡著，能有個屁事？倒是我，那日在麗娃村，白白地拿我一身好肉肉喂了大尾巴狼，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了。”

  水生見她大刺刺地說麗娃村那天的事情，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想這花四寶可是跟莫金生送過英國馬車的女人。眼下莫金生就在屋裏坐著呢。慌忙壓低了嗓子說道：

  “四姐，老頭子剛回來，我哪裏走得開呢？”

  “嘁。天涯海角，我一叫你，你就來。這可是你詛咒發過誓的。扭頭就忘了，還不如狗的記性呢。”

  “等我忙完了這邊的事。明天一準兒去找你，給你陪不是。”

  “明天？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哪個也沒逼你。嘁！我就再信你最後一回。看看狗嘴裏能不能吐出象牙來。”

  說完花四寶扭動腰肢，頭也不回地走了。

  所以水生今日一定要去趟一樹桂花館，給她陪個不是。

  雖然剛才張約翰跟他說二姨太要生孩子，要他回竹菊坊。可是相比之下，花四寶的事情更是火燒眉毛。萬一真的惹惱了她，任性起來，在老頭子那邊編排些什麽，自己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水生到了一樹桂花館，被大茶壺迎著，卻不進去，隻在大門外立住，摸著方腦殼，搜腸刮肚想一會兒該跟花四寶說些什麽。

  花四寶呢，在樓上房間裏，聽見大茶壺喊“顧先生好久不見”，一蹦便來到窗前。隔著窗戶往下望，隻見水生像根木樁子似地立在大門口，心裏納悶道：這家夥搞什麽鬼？幹嘛不進來呢？

  其實昨天夜裏回來，她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心裏隻想著水生，哪裏還有一丁點氣惱？現在眼巴巴地盯著房門，隻盼著他快點進來。

  水生呆立半晌，也沒想出什麽好言好語來安慰花四寶，隻得硬著頭皮上去了。

  花四寶耳朵貼著門，聽見水生腳步響，連忙跑去坐在椅子上。隻等水生推門而入，她哼了一聲，立刻把臉別過去，硬生生地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水生見狀，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身後，陪著十二分小心，想說幾句道歉的話，可是舌頭似乎腫了不聽使喚，張著嘴一句說不出。幹坐了半晌，隻感覺口幹舌燥，喉嚨裏冒煙，更說不出半句話來。

  實在沒辦法，他摸了摸方腦殼，說道：“那什麽，你今日心情不好，我改日再來找你。”說完站起身來，往外便走。

  沒想到花四寶回身一把拉住他，嗔道：“你要往哪裏走？！人家在生你的氣呢！你曉得不曉得？”

  “我已經哄你半天了，你還不開心，要我怎麽辦呢？”

  花四寶實在哭笑不得：“嘁！你一聲不吭坐半天，那叫哄人開心麽？想哄女人開心你要說話才是啊！懂不懂？”

  水生搔了搔方腦殼：“可我實在是想不出來說些啥。你告訴我幾句，我學著說好了。”

  花四寶聞言，由嗔轉喜，噗哧一笑：“真有你的。怎麽安慰我，倒要我來教你！你讓我想想啊。”

  她真的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就說現在要帶著我遠走高飛，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和我一起相守到老。那樣我就開心了，不惱你了。”

  水生吐了吐舌頭，沒有言聲。

  “瞧你！虛情假意的。人家教給你了，你又不肯說。”

  “這個我不能說。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不說。”

  “哎呀乖乖，瞧把你嚇得！你不是要哄我開心麽？說說有何妨？又不是非要你這樣做。”花四寶撇了撇嘴，“那好吧。我不要你和我遠走高飛了，也不要你和我相守一輩子了。隻要你現在陪我去麗娃村，就咱們兩個，好好地耍上一個禮拜。這樣總行了吧？”

  “這個，這個，這個也不行啊。四姐，你不是不曉得，老頭子剛回來，有一大堆事情急著要辦呢。我今日就是來給你陪個不是，馬上要走的。”

  花四寶又惱了，伸手推了水生一把：“你走吧。我再也不睬你了。你走吧。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水生紋絲不動，硬著頭皮說道：

  “四姐，我說得全是真的。老頭子昨日吩咐下來，要我馬上拆了天虹舞台。過兩日，我屋裏的女人要生孩子。那什麽，我保證，等我忙過了這陣子，一定過來找你，陪你去麗娃村。你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好不好？”

  花四寶與水生麵對麵，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裏突然柔情似水，變得與往日大不相同。

  她喃喃地說道：“水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樣子？”

  水生喉嚨裏麵仿佛塞了棉花，咕嚕咕嚕半天，直咽了好幾口吐沫，方才說道：

  “記得。當然記得。那日我剛在一洞天殺了鬼臉彪叔，和老頭子一起回莫家灣。然後就看見了你，美得像一朵大花一樣，晃得我眼睛都瞎了，怎麽能忘得了呢？”

  花四寶聽了，心中一蕩，悠悠地說道：

  “你那時候隻不過是一個憨頭憨腦的阿土生，我哪裏會拿眼睛夾你一下？沒想到你日後竟然掀起這麽大浪來，在上海灘威風八麵，連老頭子都要靠你拉一把，才能重回法租界。

  親哥哥，我是一天一天地愛上你的。你被人家打死了三回，又死裏逃生活了三回，你是個真正的大英雄！自古英雄愛美人，美人戀英雄。時至今日，我簡直愛你愛得喘不過氣來。一日不見你人影，我比死還難受呢，隻想跟你日日廝守，不管你怎樣對我。

  親哥哥，想我花四寶本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花魁，有多少富商豪客一擲千金買我一笑？我何曾動過一回真心？唯有對你！我的親哥哥！我就是個麵團，任你怎麽揉捏欺負，不揪不睬，偏偏做那賤骨頭，不要頭臉也要愛你。”

  花四寶一頭撲進他懷裏，仰著頭將嘴貼上去，與他糾纏在一處，過好久才分開。她眼睛裏淚光閃閃，仰著頭問水生道：

  “親哥哥，我問你，若說香竹那小蹄子，書說得好，字也得也好，若不是我們這裏出身，妥妥的一個大家閨秀。那個莫麗菊更不要說，寫的新詞賽過元曲。我和她們比不了，你要先想著她們，然後再想我，這我認命了。可是你竹菊坊屋裏的那兩個女人，一個小裁縫，一個小村妞，簡直土得掉渣渣。跟我怎麽比？可是你為什麽還要先想著她們，最末了才會想起我呢？”

  英菊她們幾個女人，水生其實從來沒想過自己更喜歡哪個。現在聽花四寶這樣一說，完全愣住了，不曉得怎麽回答她。

  “哦！我曉得了！”花四寶抹去眼中的淚水，嘟著嘴說道，“那兩個女人能幫你生孩子，所以你更喜歡她們，是不是？”

  水生猛地想起白素素要他回家看看的事情，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答道：“四姐，我正想跟你說這個事情呢。我那個姨太太過兩日要生產，讓張約翰給我帶話來，我一會兒還要回竹菊坊看看才是。”

  沒想到這回花四寶聽了一點兒不惱，反而恍然大悟道：

  “乖乖隆滴咚！我就說麽！怎麽連個裁縫和村妞也比我強？果然被我猜中了。嘁！哪個母雞不會下蛋？”

  話音未落，她身子一閃上了床，拉了兩個枕頭過來墊在屁股底下，將下身高高地拱起來，兩條腿旋在空中兀自搖擺不停，做出一個難度極高的姿勢來。

  水生見了納悶道：“你這麽稀奇古怪地要做啥？”

  花四寶答道：“你甭管。這個是能生小孩的姿勢。親哥哥，你上來嘛！看你惦記她們我就吃醋。嘁！生孩子誰不會？來嘛！上來嘛！我也要給你生個孩子，好拴住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