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章 顧水生變回黑泥鰍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353
  莫桂蓉當著花四寶的麵叫來朱貴,吩咐道:

  “你馬上去給阿福哥送信,讓他通知水生,說張條石從蘇州回來上海,帶來老頭子的口信,要他明日動手!”

  朱貴連忙去竹菊坊石牌坊底下找到簽子阿福,把莫桂蓉的話跟他說了一遍。簽子阿福立即收了卦攤,直奔老城廂小東門關帝廟去找水生。

  原來水生這些日子一直躲在關帝廟呢。這話頭要從他遇刺那天開始講起:

  話說那日,滾地龍見刺客亮出槍來,當即把水生撲到在地,壓在身底下。

  還沒等水生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槍聲便響了。

  他隻覺得壓在上麵的滾地龍,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一陣,便一動不動了。這才如夢初醒,情急之中來不及多想,他本能地一把推開滾地龍,在地上打個滾,鑽進了他的汽車底下。

  他的這輛黑色別克牌豪華汽車軲轆很大,所以底盤甚高,正好可以容下他的身體。也是他命不該絕,偏偏汽車剛好停在一個下水道口上。

  原來法租界的所有馬路和街巷都建有排水係統,在每條道路底下鋪設直徑一米到兩米的磚砌方涵,密密麻麻猶如蜘蛛網一般,構築了一條四通八達的地下雨水和汙水通道,排水極為通暢,即使遇到再大的暴雨,道路也不會出現嚴重的積水,更不會被淹沒。

  愛沙尼亞路也不例外,沿著馬路的走向,在地下鋪設磚砌方涵,中間有橫向方涵通向蘇州河河堤,可以直接將雨水或汙水排入蘇州河。每隔一百米左右,建一個磚砌的下水道,聯通地下的管道。

  每個下水道口都蓋著鏤空的鐵篦子,防止大塊的垃圾掉進去,或者行人不小心失足掉入下水道。

  水生剛一鑽到汽車底下,立刻就發現了下水道口。

  他用手抓住鐵篦子,拉起來,推到一旁,深吸一口氣,探身鑽了進去。下水道裏一片漆黑。

  水生曾經在漆黑地牢裏呆過好幾日,對這種黑暗再熟悉不過了,似乎憑著感覺就能看見黑暗裏的一切。黑到極致便會出現光明。

  他用手摸了摸下水道的磚砌牆壁,滑不溜秋,摸上去好像一條魚似的,根本沒有磚縫可抓。丟他娘,顧不了那麽多了。他把手收回來,雙臂交叉環抱住頭,縮著脖子,弓著背,一頭紮了下去。

  下水道底部淤積著一層厚厚的汙泥,噗地一聲,被水生撞擊得飛濺起來。由於汙泥的緩衝,所以撞擊得並不厲害,胳膊和頭幾乎沒有什麽感覺,隻是粘稠的汙泥一下子鑽進他的鼻孔,鑽進他的嘴裏。

  他掙紮著坐起來,用手摳掉糊在臉上,和鼻孔裏、嘴巴裏的汙泥,剛吸一口氣,一股惡臭立刻撲麵而來,令他幾乎窒息,慌忙屏住了呼吸。

  地麵上的情形怎麽樣?滾地龍大概死了吧?刺客是哪個?是誰想殺我?

  幾個問題一窩蜂地鑽進他的腦子裏,他強迫自己用意誌力把這些想法驅逐出大腦,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左腿一陣陣地疼痛,左腳也是一陣陣地疼痛,十有八九是中彈了。用手摸了摸,黏糊糊地,也不知道是血還是泥。管他娘呢,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逃生。

  周圍黑黢黢的,感覺像是個密封的盒子。地底下怎麽會有黑盒子呢?應該是掉進下水道裏才是啊!他伸手四處摸了摸,身體左右兩麵是牆壁,前後兩麵是空的。果不其然,他真的在下水道裏,也就是洋人說的排水涵洞了。

  水生知道法租界所有下水道都連通蘇州河,以便把雨水汙水排進河裏。隻是不曉得這個下水道離蘇州河有多遠。多遠都不是問題。隻要他不被下水道裏的惡臭熏暈,能堅持著爬出去,鑽進蘇州河裏,他就能活命。

  身上的衣服礙事,他索性脫了個精光。滿頭滿臉的臭汙泥,他根本分不清應該向那邊爬。認命吧。他隨便挑了一個方向,在排水涵洞裏艱難地爬行。

  他的世界還從來沒有如此黑暗過,而且四周陣陣惡臭,熏得他頭疼欲裂。

  他似乎重新變成了一條黑泥鰍,在汙泥中扭動著前行,收緊腹部,屏住呼吸。幸好他天賦異稟,一口氣可以憋很長的時間。就這樣爬呀爬,好久,才從汙泥中仰起頭來,用嘴吸一口氣。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在汙泥裏爬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爬著爬著,忽然感到有微弱的亮光從下水道的一側透進來。

  他連忙停住,睜開眼睛向旁邊看,果然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圓圈。是排水涵洞的出口!於是心頭湧過一陣狂喜,連忙雙臂用力,拚命地向出口爬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來到了排水涵洞出口。出口外麵有一條水門汀溝渠,順著河堤一直延伸到蘇州河裏,大概有五、六米的樣子。

  他從洞口爬出,爬到了水門汀溝渠裏,渾身上下糊了一層汙泥,令他變得很滑溜,順著溝渠的傾斜坡度,倏地滑了下去,在溝渠上留下一條臭氣熏天的泥印。

  一眨眼工夫,這條特大號的黑泥鰍,哧溜一聲鑽入蘇州河裏,不見了。

  他腿上不敢用力,隻用胳膊劃水。在水底下尋著一條江劃子的船底,像壁虎一樣貼了上去,順流而下到了黃浦江。再換一條船,依舊貼在船底,沿黃浦江行駛,來到十六鋪碼頭。再換一條船,貼在船底上,駛入泥螺浜。

  遊了一會兒,在河中探出頭來,四下望了一眼,天已經完全黑了,橋上路燈亮著,映照出河上小橋的輪廓,再熟悉不過了,正是鹹瓜橋。

  鹹瓜橋前麵便是彎彎曲曲如同一條豬大腸似的鹹瓜街。

  這裏是他初到上海灘時靠岸停泊的地方。萬萬沒有想到,經過了這麽多年,繞了一圈,他重新回到了起點。刹那間,他被命運強大的力量震懾住了,呆呆地發愣,良久才緩過神來。

  鹹瓜橋下岸邊停滿了各式各樣簡陋的船隻。月色朦朧,與昏黃的路燈光交織在一起,傾灑在河麵上,宛若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一個挨一個的水上人家。這些貧苦的人們勞累了一天,在船艙裏睡得正香。有幾條船上支著長長的竹竿,晾著破爛的床單和衣服。

  他一個猛子遊過去,悄悄浮出水麵,伸手揪下一團來,然後再一個猛子遊走了。

  他遊到一處偏僻的地方上了岸,把那團濕漉漉的衣物攤開,有兩條滿是補丁的床單,還有幾件破了洞的褲褂。

  他用床單把雙腿綁縛起來,仿佛滾地龍當年的樣子,變成了一個蜷伏在地上的殘廢。隨便撿了件褂子穿在身上。還有一件幾乎都破成布條了,他拿來罩在頭上,遮住了臉。將其餘的丟了。

  他蜷伏在地上,就像一大團髒兮兮臭烘烘的垃圾,根本不像是一個人,彎曲著胳膊,用胳膊肘艱難地在地上爬行。上了岸,爬上了鹹瓜街。

  四周靜謐無聲。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即便有人也不用擔心。就算是戴春旺迎麵走過來,再給他一萬個理由,他也不會認出來地上這團以蝸牛速度向前爬行的垃圾是上海灘的顧先生。

  他就這樣爬行著穿過鹹瓜街,一路向西,半夜的時候,終於爬到了老城廂小東門外的關帝廟。

  水生爬進廟門,裏麵一團漆黑,空氣中彌漫著臭氣,如雷的鼾聲此起彼伏。

  他停在門口,不敢貿然往裏進,伸著脖子,壓著嗓子喊了兩聲:“花子五哥!花子五哥!”

  鼾聲似乎比剛才更響亮了,宛若夏夜池塘裏的千萬隻青蛙鳴叫。

  他提高了嗓門叫了聲:“花子五哥!”

  鼾聲忽然弱了下來,響起一陣翻身的聲音,吧唧嘴的聲音,還有咬牙的聲音,之後,鼾聲又變得響亮起來了。

  他咽了口吐沫,大聲喊道:“花子五哥!花子五哥!”

  終於,鼾聲交響樂裏最響亮的一支戛然而止。

  過了一會兒,從廟裏邊傳來一句含混不清的罵聲:“丟他娘!大半夜的。哪個喊我?”

  “花子五哥!是我。我在門口。你過來一下。”

  “你是哪個?”

  “我是我。你過來一下。”

  “丟他娘!你是你?這成什麽話?有個名號沒有?誰曉得你是哪個?吵醒了老子,看我不一把捏碎了你的卵子。”

  花子五哥罵罵咧咧地起身,劃一根洋火,點燃了蠟燭,拿在手上,仿佛跳大神似地,連蹦帶跳地穿過地上橫七豎八睡覺的乞丐,一路輾轉騰挪地往外走。

  水生隻看見黑暗中一束蠟燭光,忽左忽右,跳動閃爍著宛若鬼火。半晌,飄到了門口,來到他身前。

  花子五哥低下頭,用蠟燭照了照,一眼看見在蜷縮在門口的一團髒兮兮地猶如垃圾一樣的東西。

  “滾地龍?你不是被人打死了麽?怎麽跑回關帝廟來了?好兄弟,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花子五哥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不是滾地龍。你仔細看看。我是我。”

  水生把頭上罩著的爛條衫摘下來,將臉湊近燭光,給花子五哥看。

  “啊?!水生哥?!咿呀啊嗚嘟仙斯嗯咿呀唔?”

  花子五哥更是連最後一絲魂魄也飛到九霄雲外了,驚叫了一聲水生哥之後,便張大了嘴巴說了一大套誰也聽不懂的話。

  “花子五哥,有人要殺我,你曉得不曉得?”

  “不不不是說要殺你!是是是已經殺了你!我曉得你已經死了。可是我不曉得你還活著。水生哥……”

  “噓——,別讓旁人聽見了,以後叫我泥鰍哥。”水生連忙打斷他,“現在別人都以為我死了,隻有你知道我沒有死。你曉得不?”

  “是。我曉得了。”花子五哥啞著嗓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