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的盧馬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679
  法租界各大報紙均在頭版報道了水生遇刺的消息:

  《煙土大王顧水生遇刺,屍體蒸發不見》

  “昨日下午三時許,正值天虹舞台歇業多日重新開演之際,煙土大王顧水生和汽車司機在天虹舞台門口遇刺。

  據目擊者稱,刺客中等身材,略瘦,穿一身黑色西裝,白襯衫,戴黑條領帶。開槍殺人後乘坐一輛黑色汽車逃逸。巡捕房懸賞一萬塊大洋捉拿刺客。市民若有可靠線索,請速來巡捕房報案。巡捕房對提供線索者予以獎勵,獎金若幹。

  此次槍擊案發生在鬧市區,刺客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巡捕房在現場隻找到汽車司機的屍體,而沒有找到顧水生的屍體,實乃奇聞也!法租界的治安狀況實在堪憂。”

  莫金生被開除後,華人探長的位子空缺。所以巡捕房總管米歇爾緊急召見安南探長阮文魁,命令他三天之內偵破槍殺案,抓住刺客。三天過去了,阮文魁帶領安南巡捕把法租界翻了個底朝天。然而一無所獲,既沒有找到水生的屍體,也沒有找到刺客。

  米歇爾見案情毫無進展,大為光火,把他叫到辦公室嚴加訓斥了一番。

  然而有什麽用呢?

  米歇爾心裏清楚:這阮文魁和他的荷槍實彈的安南巡捕們,充其量就是山神廟門口的哼哈二將,擰眉瞪目地看上去蠻凶,實際上卻是空心泥胎,除了嚇唬人之外,沒有其他用場。無奈之中,他隻能再寬限三日破案。

  把阮文魁打發走之後,他落寞地坐在大班椅上,一籌莫展,不由得懷念起莫金生來,心想若是有他在的話,這案子早就破了。

  三天過去了,竹菊坊一片寂靜。

  水生遇刺那天,李阿大和戴春土帶著幾個兄弟趕回竹菊坊,在石牌樓口設立崗哨,手裏拿著鋼叉棍棒,如臨大敵。星火帶著快腳車行的車夫穿梭於上海灘的大街小巷尋找水生。木良也發動了甬幫的同鄉去各處打探水生的下落。

  女人們全聚在英菊房裏。先是小桃沉不住氣,忍不住先哭了。結果引得旁邊的白素素,虞媽,白素素的老媽子,全都跟著哭起來。霎時間,屋子裏哽咽聲、抽泣聲、哭泣聲響成一片。

  唯有英菊一聲也沒有哭,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發愣。

  正在此時,香竹忽然推門進來了。自從她搬到竹菊坊以後,還從沒來過英菊屋裏,英菊也從沒去過她那裏,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仿佛彼此都不存在一般。偶爾在弄堂裏碰上過幾回,都各自低了頭裝作沒看見。

  香竹走進來,穿一身白色絲綢旗袍,腳上一雙白色高跟鞋,站在廳堂裏,飄飄渺渺地像個幽靈。她對英菊說道:

  “英菊姐,我聽他們說現場隻有滾地龍的屍體,並沒有顧先生的屍體,所以我肯定顧先生沒死。”

  女人們全都不哭了,全都瞪大眼睛望著她。

  香竹接著說道:“前一陣子我給顧先生說三國,有一回書,說到劉備被人追殺,前麵一條檀溪擋住去路,坐下的盧馬突然變成一條龍,馱著他從大溪上飛了過去。這個故事現在應驗在顧先生身上。滾地龍就是的盧馬,變成龍保住了他。”

  英菊剛才一直沒有哭,現在聽了香竹的話,卻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哽咽著說道:“可是滾地龍死了啊!”

  香竹答道:“滾地龍的肉身幫顧先生擋了子彈,所以才死了。真身已經變成龍,馱著顧先生跳進蘇州河。顧先生屬水命,遇水則靈。他是不會死的。”

  英菊寧願相信香竹的話,想像著水生身中數槍之後,後背上突然生出一對翅膀來,飛過了愛沙尼亞路,跳進蘇州河,像條魚一樣遊走了。她擦了擦眼淚,歎了口氣,對香竹說道:

  “若是像你說的那樣,這回又是滾地龍救了他的命!我真不曉得怎麽報答他。等明日領回他的屍首來,我給他披麻戴孝,守靈七日。”

  香竹道:“我去抄寫《地藏王菩薩本願經》,到時候陪你一起守靈,給滾地龍念上七日經,超度他上天堂。”

  次日,李阿大和戴春土帶著幾個兄弟去四明公所選了一具上等的厚板棺材,然後去巡捕房認領了滾地龍的屍首,收殮了,拉回到竹菊坊,停放在滾地龍生前住的房子廳堂裏。

  英菊和香竹叫人安排好供桌,擺上供品和法器,燃起五柱大香,圍著棺材旁擺了一圈長明燈。

  兩個女人一身重孝,跪在棺材前麵磕了頭,大哭了一場。然後跪在一旁,低垂著頭給滾地龍守靈。

  眾人輪流前來祭奠。

  簽子阿福也背著他的算命包袱來了,燃了香,擲在香爐中,口中念念有詞說了一通。祭奠完畢,出門拾起包袱背在身上,走到石牌樓門口,將卦攤擺開,一屁股坐在地上。

  幾個守衛的兄弟見了,慌忙過去請安,問道:“阿福叔,你這是要做什麽?”

  簽子阿福用水晶墨鏡看了他們一眼,答道:“小子們,從今日起,我簽子阿福的卦攤就擺在水生老弟的弄堂口,替他守著家,直到他回來為止。”

  過了兩日,關帝廟的乞丐頭花子五哥來了。

  他跪在滾地龍的棺材前,叫一聲“我的兄弟耶!”嚎啕大哭,哭聲震動天地。

  哭了半日,直起身子喘了喘氣,一邊抹眼淚,一邊嘶啞著嗓子對英菊說:

  “嫂子!滾地龍當年要飯的時候有個木板車,我想拿回到關帝廟做個紀念。我實在想他的時候,就跟他的木板車說說話,權當是跟他說話一樣。”

  英菊看著花子五哥,不由得想起當年的往事,眼淚嘩地一下子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哽咽著說道:

  “我好像是有點印象,應該是放在我家裏了。你去家裏找虞媽拿吧。”

  花子五哥出了靈堂,來到弄堂盡頭水生房裏,找虞媽要滾地龍的木板車。

  虞媽想了半日,突然想起有一天好像看見顧先生收在沙發底下了,連忙跪在地上,探頭往沙發底下看,果然在那裏,伸手拉了出來。

  木板車上麵落滿了塵土。虞媽說道:“我去拿塊布來擦一擦。”

  花子五哥連聲說不用了,一把接過木板車,提在手裏,跟虞媽告辭,急匆匆地走了。

  又是三天過去了,依舊沒有水生的任何消息。

  英菊越來越相信香竹的說法:滾地龍用身體擋住子彈,救了水生。水生還活著!就像以前幾次一樣,水生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撇下她一個人麵對漫長的白天和黑夜,可是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她的目光越過滾地龍的靈柩,越過不停閃爍長明燈,看跪在棺材另一頭的香竹,手捧經卷,全身沐浴在燈光中,心無旁騖宛若仙子,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超度滾地龍的亡靈:

  “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慈因積善,誓救眾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智慧音裏,吉祥雲中,為閻浮提苦眾生,作大證明功德主……”

  張約翰叫人買了法租界所有的報紙,一張接一張地看了個遍,沒有關於水生的消息。

  中法大藥房整個一個上午都沒有什麽客人。他把報紙推到一旁,拿起一本西醫書看。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嘶啞的行乞聲:“可憐可憐,先生老板,賞口飯吃,積德行善。”

  張約翰起身出門去看個究竟。

  剛走到門口,那個嘶啞行乞聲又響起來了:“可憐可憐,先生老板,賞口飯吃,積德行善。”

  這回聽得真切,原來聲音是從地底下傳過來的。

  他慌忙低頭去看,隻見台階下有一個腿腳殘疾的乞丐,跪在一個木板車上,下半身用破單子纏住,頭上頂著個爛拖把似的東西,髒兮兮的布條垂下來遮住了臉。

  左右還有兩撥要飯的,形成個扇麵圍著地上的殘疾乞丐。

  左邊那一撥要飯的,看上去像是一家人的樣子,丈夫瞎了眼,手裏拉著根鐵棍子,由老婆領著,還帶個孩子。這孩子患了大脖子病,脖子鼓脹得像個吹大的豬尿泡。右邊要飯的單獨一人,是個滿臉膿瘡的老頭,龜縮著坐在地上,身前放著一隻破碗。

  張約翰心中一凜,感覺太蹊蹺了!公館大馬路一帶很少有乞丐,今天這是怎麽了?一下子來了這麽多?而且全堆在我門口?一定有什麽原因。

  他從身上摸出幾角錢,蹲下身去遞給地下木板車上的邋遢乞丐,說道:“我這裏是藥房,沒有飯給你吃。你拿錢去街口買幾個燒餅吃吧。”

  隻見那殘疾乞丐趁張約翰蹲下這個當,突然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來,並不去接錢,而是將手掌心攤開來給他看。

  原來他的手掌上寫了兩個字。

  張約翰一看那兩個字,登時大吃一驚,啊呀一聲叫出聲來。

  殘疾乞丐連忙衝他“噓”了一聲,招手示意他俯耳過來。

  張約翰把頭湊過去。

  殘疾乞丐壓低了嗓子,對著他嘀嘀咕咕耳語了一番。

  張約翰聽完,焦急地說道:“我這裏不行,啥也沒有,做不了手術。”然後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悄聲說道:“咱們去馬思南路監獄吧,那邊可以。”

  殘疾乞丐思忖片刻,點點頭。

  張約翰對另外兩撥要飯的說道:“你們幾個陪著他慢慢地去吧。我叫輛黃包車先趕過去安排。”

  地上的殘疾乞丐揮手表示同意。然後他雙掌在地上一撐,劃動木板車,吱扭吱扭亂響著,兀自朝著馬思南路監獄的方向滑去。那兩撥乞丐緊隨其後,跟著他一起去了。

  張約翰目光送走了他們,忍不住心髒怦怦亂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裏崩出來。他渾身顫抖著,跑回去上了門板,鎖了藥房的大門。剛好有輛黃包車經過,他一步跳上車去,啞著嗓子跟車夫說道:

  “去馬思南路監獄。要快一些!我付雙份車錢。快!”

  莫桂蓉現在幾乎整日呆在莫家祠堂裏焚香祈禱,跪在父親莫天信的牌位前麵磕頭,心裏默念:阿爹!莫門麵臨大難,求你老人家顯靈,幫我度過難關。

  幾天過去了,沒有水生的一點兒消息,她簡直心急如焚。

  今日禱告完畢,她忽然感覺心煩意亂,渾身疲憊之極,簡直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

  正在這時候,朱貴帶著簽子阿福走了進來。

  莫桂蓉眼睛一亮,感覺身上的力氣倏地回來了,霍地站起來,急切地問道:

  “阿福哥,莫不是你有水生的消息了?”

  簽子阿福用水晶墨鏡盯著她,笑著點了點頭。